“云大哥,你說這遲強是個什么妖怪?”
宋逸看著將士們處理遲強的尸體,尸體胸口有好大一片紫黑,胸骨都塌陷下去了,口里噴出的血流了滿地,太嚇人了,太嚇人了,這段太傅下手太狠了,自己和手下人還是少惹他為妙。
他嘖了嘖嘴,看向旁邊的云揚。
“不知道,”云揚抱著手看向溫明,“你知道嗎?”
“不知道。”溫明搖了搖頭,抬頭看向屋頂,“你知道嗎?”
尺玉驚訝于被點名,露在面紗外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云揚和宋逸已經(jīng)抬頭看到了她。
“哪里來的姑娘?”宋逸張大眼睛看向尺玉。
云揚皺了皺眉,這個姑娘滿身殺氣,還偷摸摸站在房頂,看著不是什么好人啊……
“這是我們殿下的密友,琴師尺玉?!睖孛饔行┳脚馕兜慕榻B道。
“琴師尺玉!是天盛第一琴師尺玉嗎!”
溫明點點頭,“是啊,天盛第一琴師?!?p> 他語氣多有調(diào)侃意味,尺玉真想追下去給他一刀。
單純的宋逸卻非常開心,“聽說尺玉姑娘美若天仙,琴技超群,從前在溫玉樓坐陣,我和手下將士本來還打算去看看呢,沒想到在這里居然碰上了?!?p> 尺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她對友善的人向來也是可以稍微保持友善的。
“那就請美若天仙的尺玉姑娘告訴我們這是個什么妖怪吧?!?p> 溫明沖她眨了眨眼,尺玉沒好氣又瞪了他一眼,硬著頭皮從屋檐飛身而下。
“哇……”宋逸都看呆了,“沒想到尺玉姑娘不僅琴藝超群,功夫也很高啊!”
尺玉沖他笑了笑,李溶月這個小侄兒還挺可愛的嘛,比她一張不可一世的臭臉好多了。
“在下不才,從前學了一點捉妖術?!?p> 溫明腹誹,厲害,我學本事捉我自己。
她圍著遲強轉(zhuǎn)上一圈,其實她早知道這玩意兒是什么了,只是礙于宋逸滿臉期待,云揚又滿臉考究地盯著她,佯裝認真的樣子探究一番。
“鼠妖。”她抬起頭篤定道。
“鼠妖!”
溫明也驚訝了,他總默認這些事情都與貓妖有關,隱隱猜測這還是貓妖一族,沒想到是鼠妖。他看了半天,這個遲強的牙確實是像鼠牙,這樣看來眼睛也像鼠,剛才沒有燈光,他的眼睛也沒有像貓一樣在黑夜中發(fā)光,確實不會是貓妖一族。
他抬起頭有些愧疚地看向尺玉,看來自己也被所謂固定的偏見障住雙眼了。
人哪有固定的樣子,妖也哪有?
尺玉此刻和宋逸聊得開心,完全也是普通少女模樣,如果不是身負深仇,她應該會是一只好妖……
她此刻眼中噙著笑,頭頂上正好墜著一只燈籠,照的她一面明,一面暗。
溫明醍醐灌頂,不對,因為身負血海深仇,她于燈下那一面殺人不眨眼,但也因本性善良,她于背光那一處,卻又渴望溫暖。
哪有人是絕對好,哪有妖是絕對壞?人真是復雜!妖也真是復雜!
溫明抬頭看向二樓點燈那處,輕嘆一口氣,這兩位也復雜。
室內(nèi)暖光融融,燭影在墻上是黑,在面前是紅,讓兩人都想起他們共同做過的一個夢,在夢里一對紅燭搖曳,他們拜天拜地,喝下交杯,永不分離。
昭帝早知道兩人有情,他也曾是交付真心的人,哪里看不出來?盛陽年幼,又遭遇變故,自己內(nèi)心有愧,便由著她任性。
但皇族的驕傲令他心中篤定,盛陽如此高貴,又怎會真的托付終身于一個底層的捉妖師。
溶月十八歲那年,他于雨后回廊,親眼撞見兩人不顧禮數(shù)月下癡纏,讓他怒不可遏,在他心中女兒盛陽是王朝頂端的天之驕女,即便是天神下凡求親他也得考慮考慮,如何能讓段喻之這樣的人拐騙至此,段喻之不知分寸引誘自己的女兒,確實符合他家境貧窮、歪門邪道、不知廉恥的作風……
盛怒之下,昭帝連夜為段喻之賜婚,女子是刑部尚書次女喬氏,昭帝意欲以此告知天下,縱使段喻之朝中風頭無兩,論出身他也就只配得上尚書次女,與盛陽殿下,更是云泥之別。
段喻之抗旨不接,愿終身不娶,跪于御書房前三日,請求昭帝開恩,卻換來昭帝又一道圣旨。
將獨女盛陽婚配鎮(zhèn)國公世子盛飛宇,彼時盛飛宇已花名在外。
溶月來面圣時,段喻之剛從御書房出來,他一身朝服,即使心中頹然,卻依舊高大挺拔,站在檐下,抬頭便看到了自己,這一次卻不似往常那樣對她笑,甚至連看也未多敢多看她一眼,他躲開盛陽眼神的那一剎那,愧疚在他眼中被遮掩。
他從來毫不猶豫地走向她,步子邁的極大。這日卻等了許久,等到他走至她身旁,微微停駐,艱難從已經(jīng)干涸的嗓子里說出了那句話。
“月兒,我已答應與喬氏的婚事……我此生……終究負你了。”
溶月太了解段喻之了,他要做決定,已經(jīng)是沒有退路。
昭帝以盛陽的婚事做挾,如若段喻之不愿娶喬氏,昭帝便不顧盛陽意愿將她即刻嫁給盛飛宇。
“雖陽兒不愿,但盛飛宇鎮(zhèn)國公世子,身世當勉強配得?!闭训垩壑斜梢呐c不屑,狠狠剜空他的心。
他們再無可能了。
尊貴的盛陽公主,一輩子也不會成為別人的續(xù)弦或是妾室,他們再無可能了,這就是昭帝要的。
但是她心里太多不甘,這不甘讓她時隔多年,一想起來便會因遺憾而內(nèi)心絞痛,難以呼吸。
在她少女時期的這段好長的夢里,夢的結(jié)局都是她披著世上最精致的鳳冠霞披,一身耀眼的紅站在他的對面。
可是那個位子被一個陌生女人取代了。她知道,那個女人只不過會成為一個深府之中的行尸走肉,不會受段喻之一丁點的憐憫,但是她依然嫉妒的發(fā)瘋。
溶月再也沒在角樓下等過他,她因婚事與昭帝起了隔閡,一氣之下請旨出宮建府。
公主府離段府不遠,他每每下朝,帶著角樓空無一人的失落路過公主府,卻從來沒遇見過她。
六年間,除開佳節(jié)公宴,見到她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他從前不愛熱鬧,但現(xiàn)在最愛,只有在高朋滿座之中,他才敢毫無顧忌地遠遠看向高高在上的她,他永遠為之傾倒,他的心永遠為之而痛。
這是溶月對他的懲罰。
他只該有她一個新娘,段府的夫人該只是盛陽公主殿下,段喻之的發(fā)妻該只能是李溶月……這些獨一無二的承諾,隨著荒唐的婚姻,隨意的給了別人。
最讓他愧疚的是,他再了解不過他們的感情,這份羈絆,讓他即使娶妻還孑然一身,也讓溶月即便知道再無可能,此生也不會再嫁他人。
她在等待,不知道等什么,因為毫無可能,但她在等,已經(jīng)等了多年。
他太羞愧了,他有時甚至后悔與她有這樣的羈絆,擋住了她的路。
段喻之對溶月的愧疚,在每一個不曾見面的日子微不可聞像塵土一樣累積進他的心房。又在每一個見過她的晚上,像潮水一般涌進他的身體,令他幾近窒息。
溶月在整日的精神緊繃后已經(jīng)淺淺入睡,她青絲如瀑鋪散在枕上,睫毛忽閃,呼吸均勻的吞吐,雙頰在被褥的溫暖下變得紅通通的。
“月兒,”他輕輕附身,將自己的臉頰貼近她的耳邊,在無人注視的深夜里,肆意感受她的氣息,“對不起?!?p> 六年疏離,我有千言萬語,卻只能化作這一聲對不起。
溶月轉(zhuǎn)過身背對段喻之,“你不必對不起,我什么都知道?!?p> 燭光已經(jīng)燃到快要枯盡,紅色的淚滾了下來凝成了堅強牢固的底座。
“你娶喬氏是為了換我和盛飛宇婚事作廢,只是父皇不放心,一拖再拖。我也知道你婚后從未親近過喬氏,甚至很少和她說話。三年前你因辦事不力被禁足半年之久,實則是你再請父皇廢除我的婚事,父皇大怒。這么久父皇都知道盛飛宇是什么樣的人,寧愿讓我背后受盡嘲諷,也久久不肯退婚,只是為了隔閡我們?!?p> 段喻之并不驚訝,他眸子幽黑,藏著深不見底的心事,世人都道他工于心計,腹中有九十九道彎彎腸子,他毫不理會,只要他自己知道,每一道都是為了眼前人。
“我知道,月兒本就聰明至極。”
他最愛溶月天真,但她的天真與人不同,她的天真是堅信自己,她認為的對就是對,她認為的錯即為錯。
從前他們最愛賞玉蘭。
“母后最愛玉蘭,純白無瑕?!?p> 她眼眸低垂,繾綣心事,像屋檐下那一朵玉蘭,純白無瑕,但又因世事染上陰影。
“嗯,我知道,所以你不也用說對不起咯,因為我也不會原諒的。”
她仰面躺過來一雙眼亮晶晶的看向段喻之,像是開玩笑一樣。
段喻之輕抬嘴角笑了笑,伸出手撥開她臉上的一絲亂發(fā),知道她并不是玩笑,他們之中所隔,千山萬水,難以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