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得口干舌燥，耳邊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我循著水聲走去，一條小溪出現(xiàn)在眼前，水很清。我大喜過望，快步來到河邊，捧起水，喝了個痛快。就在這時，我停了下來，目光凝固在水中。
水面上映著一張臉，眼睛很大，睫毛微翹，真的可以用“眉目如畫”來形容。那張臉七分像我母親，三分像我父親，雙目深陷，眼神中似乎藏著一抹憂郁，少了幾分剛硬，多了幾分溫婉與儒雅。
這，就是我么？
我呆呆伸出手，去摸水里的人影，可手剛碰到水面，人影就被打碎了，我頗覺有趣，玩了個不亦樂乎。
許久，我復(fù)上路，一天很快過去。
一連幾天，我獨(dú)行山水，初離家時的興奮漸漸消去，每日看著幾乎同樣的景色，有些索然無味。這天，正走著，忽聽到前面有呼喊的聲音。我好奇地追過去。前方林中，遠(yuǎn)遠(yuǎn)望見幾個晃動的人影，幾個在逃，幾個在追，向我的方向奔來。近了，才看到前面逃的是一男一女，后面追的是三四個持鋼刀的大漢，一邊跑，一邊呼喝著：
“別讓他們跑了！”
“留下錢來！”
我看那一男一女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衫，女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幼兒，想必是遇上了山野強(qiáng)盜，我既為修士，幼時諸子百家經(jīng)論中那些正直大義尚在胸中，豈有袖手旁現(xiàn)之理？我左手卸琴于背，右手撫弦同時高喊：
“賊人！為何欺壓百姓？”
可他們猶如未聞，待那三四位大漢進(jìn)我身周十步之內(nèi)，他們看了我一眼，見到是個少年，目光多了幾分譏諷，似乎毫無停手之意。我再無猶豫，右手輕撥琴弦，送出一首琴曲。他們幾乎同時停下腳步，為首一位張開口：“琴、琴師……??！”
我出手極快，三道音刃幾乎同時發(fā)出，分別打在前面三人持鋼刀的手臂上，接著便向起三聲我寒毛倒豎的慘叫：
“??！”
我驚恐地瞪大眼，看到他們的鋼刀斷開，連同握刀的手臂像小樹折斷一樣掉了下來，斷臂處血液噴涌而出，濺紅了地面。琴曲霎時斷了，我從未想過肉眼看不見的小小音刃有如此威力，況且是我用最輕的力彈出來的。哦，是了，人的身體遠(yuǎn)不如木石一般堅(jiān)固。只是我在無意間就讓那幾人落得終身殘廢，這可如何是好，豈不違了父親所教我的“心善”？
我冷汗?jié)i漣，而那幾個強(qiáng)盜轉(zhuǎn)身就跑，嘴里胡亂罵著不知什么，幾個呼吸間消失在林間，唯留下一地的斷臂，鮮血和不知所措抱著琴的我。這時，那一對中年男女走到我身側(cè)，離五六步，又很恐懼的模樣。許久，那男人才開口道：“小兄弟，不，恩人，多謝您的出手相助！您是一定修士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忍不住瞟了一眼地上的鮮血，頓覺腸胃翻騰。
女人說道：“這些人常年在這一帶為非作歹，不知害了多少無辜性命。方才多虧少俠出手，才救下我們一家子的性命，不知該當(dāng)如何感謝。”我連忙搖頭：“我、我只是路過?！狈驄D二人硬拉我去他們村中，說要好好款待我，我拗不過他們，只好隨著他們向村中走去。
村中肯定會很熱鬧吧，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人吧。我有些期待，剛剛惶惶的心稍靜了些。
隔著根遠(yuǎn)，就能望見許許多多的房屋，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炊煙升起。日近黃昏，已經(jīng)有幾點(diǎn)燈火亮了起來，可以看到人們來來往往的身影和說笑的喧鬧聲。這就是世人的生活嗎？我有些好奇，有些興奮，有些恐懼，也有些茫然。
“快過年了，大家都很忙?！蹦腥诵χ鴮ξ艺f。
“年？”我輕聲喃喃。小時候聽母親講過，年是最隆重的節(jié)日，民間有著許多習(xí)俗。但我家卻沒有，我問父親，父親說，你以后會遇到的，現(xiàn)在專心練琴就好。
入夜，中年夫婦很熱切地招待了我一頓大餐，三菜一湯，對于一個農(nóng)家來說也稱得上豪華了。只是于我十幾年來一直吃的恬淡食材，這菜口味微微重了些。食畢，我好生過意不去，說：“讓我來彈一首琴曲，以示謝意吧?！?p> “怎能麻煩……”他們推辭間，我已置琴于桌，深吸一口氣，撫平心境，雙手緩緩放于琴上。他們見此，也不再推辭，跪坐在我身前，女子懷中仍抱著孩子。孩子正睡著，肉嘟嘟的小臉露出甜甜的笑容。我微微一笑：“那我就來彈一首《明月》吧?！边@首琴曲，是每晚入睡前父親為我演奏的，也是我第一個學(xué)會的樂曲。琴曲舒緩，悠揚(yáng)而溫柔，夫婦兩人一臉陶醉之色。
“少俠年紀(jì)輕輕，頗有大家風(fēng)范啊。”男人對女人耳語。
“估計(jì)是哪個大家族的出來游歷的……”女人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與男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抹驚駭。
“不會是，那個家族吧……”他們聲者極微，我耳力過人，聽得一清二楚。難道他們認(rèn)得觀家？我有些疑惑。一曲彈畢，兩人久久不能回神。許久，男人眨了眨眼，回頭和女人對視一眼，眼中震驚更深一層，他復(fù)扭回頭來，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少俠可是來自于觀家？”
周圍的氣氛，因?yàn)樽詈髢勺智娜桓淖?，兩人的目光對著我。我?guī)缀跸乱庾R道：“你怎么得知？”兩人的目光露出了果然如此，同時多了幾分敬畏。突然，他們做出了一個讓我大驚失色的舉動：女人拉了男人一把，兩人同時跪在我身前。我連忙閃身起來，扶住他們，吃驚的說：“這是在干什么？”
男人鄭重道：“我們要謝的是觀家。”
女人接著說：“感謝你們?yōu)榈蹏龅囊磺?！?p> 我很是不解，從小到大，日日夜夜都在古琴中度過，父親和母親從未告訴過我有關(guān)于家族的人和事。事實(shí)上，直到三年前父母離家的時候，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觀家……從父母離開前的的只言片語和面前這對夫婦的表現(xiàn)來看，應(yīng)該是一個大家族吧，可為什么我從沒見過家里的其他人呢？
幸好男人又道：“觀家無數(shù)英雄為國家拋頭顱、酒熱血，護(hù)我山河，佑我百姓。早知少俠乃觀家中人，我定以殺豬宰牛相待！”
這句話如一塊石頭，在我心中激起了千層浪，我忙追問道：“能不能告訴我，觀家到底為帝國做了些什么？”兩人的目光吃驚不已，我只好解釋說：“我從小修行，父親一心讓我專注于琴道，從未說起過觀家的事，你能告訴我嗎？”
男人沉默了片刻，才道：“觀家的大名，天下皆知，在我南方帝國更是家喻戶曉。若非少俠身負(fù)如此琴藝，恐怕我們真要懷疑。少俠可知觀、倪、冷、云四大家族？”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個還是聽父親講過的，冷家琵琶、倪家洞簫、云家玉笛，還有我們觀家古琴，是四個最厲害的樂師世家，父親告訴我日后游歷，一定要親眼見識一下其他三家的樂師高手。
男人嘆口氣：“觀家大義，天下皆仰。百年前，觀家是南方帝國四大家族之首，地位甚至與皇家平起平坐。那時觀家強(qiáng)者如林，古琴因比被喻為百樂之首。后來，南北兩大帝國發(fā)生了戰(zhàn)征，無數(shù)觀家先輩在戰(zhàn)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用鮮血換來百姓的平安?？墒?，觀家也因此元?dú)獯髠?，無數(shù)英才折損，無數(shù)強(qiáng)者隕落。直至今日，觀家不知還有……”
“所以，觀家先輩，全部為國獻(xiàn)身了嗎？”我喃喃著。男人沉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起了觀家古書上的那些古訓(xùn)，我仿佛看到它被一位位觀家先輩翻過，紙頁被歲月染成枯黃。
我好像聽見戰(zhàn)場上古琴的錚錚嗡鳴，聽見他們那一聲聲不屈的怒吼，看見一位位浴血卻挺立的身影……
那些從未謀面的觀家先輩，用血，鑄成我觀家魂，觀家骨！
我低下頭，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悲痛：“早些體息吧，我有點(diǎn)倦了?！?p> 男人默默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躬，我勉強(qiáng)笑笑，這一次沒有再避讓。他說：“少俠，請到里間，我與內(nèi)子睡在外面?！?p> 我擺擺手：“不用叫我少俠，叫我觀昀便好，我睡外面吧，你們還有孩子呢?！痹谖业膱?jiān)持下，男人和他夫人回了里間。我獨(dú)自坐在窗邊，倚著窗欞，望著天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
幼時聽母親說，每一個人死后，都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星。
這些星辰中，又有多少是觀家先輩呢？
就在我沉思之時，梁上突然響起一聲極為細(xì)小的響動。我自幼練琴，雙耳練就了過人的聽力，能于千百雜音中分辨出一聲琴吟。這個聲音雖小，我聽的一清二楚，心頭無端的涌起一股危險(xiǎn)的感覺，我?guī)缀跛查g跳起。身在半空，又聽“噗”的一聲，窗紙被什么東西破開，隱隱有一道寒光極快地劃下。
我雙腳落地，已抱琴在手，屏息斂聲，四下里靜悄悄的。忽然，房頂上響起輕輕的“吱”一聲，有人從屋頂跳過。
“誰？”我飛身踢開窗戶，躍了出去。夜幕下，只見一個身影靈巧之極，在房梁上飛步而走，足尖如蜻蜓點(diǎn)水，每一步踏下，身形便向前飄一段距離，轉(zhuǎn)瞬便消失在濃濃夜色中。我會一點(diǎn)輕功，但遠(yuǎn)不及此人，只好眼睜睜看著他跑出我的視線。
回到小屋，我悄悄向里屋張望，男人一家睡得正香，并沒有被剛才的動靜吵醒，可以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再走到窗邊，我赫然發(fā)現(xiàn)，窗紙破開一個小洞，剛才我躺的地方插著一柄飛刀。我輕輕拔起飛刀，刀長七寸，刀柄上刻著一個“云”字，微弱的月光下，刀刃閃著寒光。
云是誰？我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恐懼，他要?dú)⑽?？為什么殺我？他來自哪里？我盤膝坐下，卻不敢再坐在窗邊。我將琴抱在懷中，閉上眼，全身都在緊張的戒備著。
一夜，無眠。
次日，東方出現(xiàn)一抹白時，我便悄悄上路了。人們大多還未醒，村子里靜悄悄的，已有了一點(diǎn)年味，紅紅的燈籠高掛在樹枝上，快過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