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圣遺物

　　“我曾經(jīng)測量奇點，現(xiàn)在測量死亡，靈魂歸于蟲族，肉身坍縮于天地?！?p>　　一股逼人的寒氣從虛無中滲出，沁透了尼奧洛斯的脊背，凜然的冰涼讓他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這是來自時空深處、世界之外的寒意，在蟲群意志中向他蔓延，就像鉆出山石的潺潺溪流。

　　奧德里奇的基因碎片微微閃爍，尼奧洛斯擁有近乎完美的生物身軀，卻在這種寒意的侵蝕下如同化為時光長河沖刷的石像，斑駁得在歷史中迷失了本來的面目。

　　主宰的本能正在抗爭，完美之軀重新流淌出鮮活的血液，但是如同冬天滴下房檐的雨水，轉瞬化冰，尼奧洛斯的眼眸完全化作黑夜，原先的瞳孔現(xiàn)在一瞬間映射出灰霧與漆黑色的粘稠湖泊。

　　他看到了，看到了無盡深邃的淵底，看到了與他坐下一模一樣的王座上端坐高大的身影，背后披掛著漫天星辰，正是那位主宰征服的廣大疆域。

　　尼奧洛斯知道這位主宰，真名的呼應照耀出【奧德里奇】的偉大氣息，透過歷史的層層帷幕，他看見了密密麻麻的肉芽般的蠕蟲和膨脹拉伸的菌絲交織成無相無形的巨大虛影。

　　黑霧的翻涌組成光與影的晶體柱，從中透露出星光，這里就好像竊取宇宙的一角蒙在斗篷下的世界，外部宇宙正在嘗試奪回自己失去的一部分。

　　奧德里奇沉默著，仿佛亙古不會發(fā)聲的雕像，尼奧洛斯在王座之下平等地凝視著他，兩位蟲族主宰隔著奔涌的時光長河相會，在歷史的兩岸相顧無言。

　　從自己體內(nèi)掏出內(nèi)臟和血肉一般，奧德里奇在虛幻的光幕中把“手”這個概念伸進位置意義上的“胸膛”，拿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斑駁得像鋼鐵經(jīng)歷了海水浸泡千百年，也如同人類說的火中取栗，那個“手”的概念接近于枯萎，即將消逝在奧德里奇的身上。

　　概念的消失是高階位的傷害，意味著倘若奧德里奇依然在世，他的超強度自愈能力無法再生出自己的“手”，所有涉及到這個概念的“觸手”、“拇指”、“爪足”……乃至于“獲取”、“拾起”、“握緊”這種抽象行為也會遺忘在奧德里奇的知識之中。

　　在最后的時刻，奧德里奇向著尼奧洛斯伸出了“手”，雖然看上去沒有任何行動，五階主宰就靜靜地佇立在那里，但是尼奧洛斯能感知到某些東西被遞給了自己。

　　宇宙的反擊終于打破了黑霧組成的壁壘，洶涌的光焰吞沒著這片孤單了無數(shù)年的歲月，仿佛置身于宇宙尺度的宏大日冕中，極致的力量碾壓昭示著宇宙的憤怒。

　　“原來宇宙也會有情緒。”

　　尼奧洛斯看著奧德里奇的身影默默地迎著毀滅的終點而去，佇立在太陽般的背景前，光焰在尼奧洛斯眼中映出了空虛的剪影。

　　無聲無息，黑霧中翻騰的身影顯出真形，它們都是微觀層面的蟲群，撲向自己的主宰，就像風的旋渦收縮回自己的風眼，盛大得仿佛帶著千軍萬馬，要獻身于史詩般的戰(zhàn)爭，陪伴自己的王走向無盡征途的終點。

　　或許蟲群永遠不會理解主宰，就像主宰不會理解自己的蟲群，奧德里奇的背影籠罩在朦朧的光暈之中，被宇宙徹底同化，化為了歷史長河中飄散的塵埃，寸寸崩解。

　　置身事外的尼奧洛斯對著奧德里奇的背影微微鞠躬，蟲群主宰之間并不會致意，但是他為了表達自己的敬意，依然選擇低下自己的頭顱，而與人類歷史上的國王們不同，他的王冠并不會掉在地上，砸出時光的回響。

　　黑夜在尼奧洛斯的眼中褪去，他眼中的世界就好像太陽的光芒驅(qū)逐了黑暗的靜謐，一切都是那樣的堂皇，那樣的真實，仿佛奧德里奇只是頑固蟄伏于歷史的蟲子，在宇宙的消殺中被釘死在時間的年表上。

　　屬于奧德里奇的基因碎片憑空消失了，不是枯萎、不是分解，只是簡簡單單地消失，就好像從未存在過，即使是翻遍命運的絲線，也找不到一點點痕跡。

　　尼奧洛斯沉吟片刻，調(diào)閱出主巢的基因記憶，在蟲族記錄的數(shù)據(jù)中，這個腔室的單質(zhì)液體沒有存放過事物，從始至終都沒有過。

　　意識沉浸到宇宙蟲族精神網(wǎng)絡，【奧德里奇】的真名消失了，不僅僅是當初黯淡的熄滅模樣，而是真正地不曾出現(xiàn)過，歷史對他沒有任何記錄。

　　尼奧洛斯突然明白，或許他已經(jīng)是漫漫宇宙中唯一尚且還記得奧德里奇的個體，而他本該也一同隨著宇宙把奧德里奇忘記的，原因只在那個由奧德里奇這位殉道者送給他的遺物。

　　他檢查自己的身體，不出所料，還是沒有痕跡，完美細胞的生機如此活躍，在現(xiàn)在尼奧洛斯的眼中卻體現(xiàn)出一種真實的虛偽，那個掛在面板上的“偽”后綴在此刻放大得像是空中樓閣。

　　尼奧洛斯回憶著奧德里奇最后的行為，握緊自己的“手”，如同把記憶攥在自己的腦海中，企圖阻止流沙從手指縫隙中流逝一般阻止遺忘。

　　“唯一超過出生時就死去的幸福，是從來沒有誕生過。”

　　尼奧洛斯從自己的王座上坐起，目光投向遙遠的宇宙深處，就像是向天發(fā)問的詩人，強大的靈魂控訴著飛鳥不能自由翱翔于風暴肆虐的天空。

　　“但是，我向你許諾，你的棺槨，將會是整個宇宙?！?p>　　尼奧洛斯沒有提起奧德里奇的名字，他有一種直覺，名字是有力量的，就像每一位蟲族主宰都有自己的真名，從今往后，只要念出奧德里奇完整的名字，并且理解其中含義的話，就會引發(fā)宇宙的注意。

　　【微觀】的法則就是陪葬奧德里奇的遺物，現(xiàn)在死者親手從棺木中向著生者遞出自己的遺產(chǎn)，就好像膝下無子的孤寡老人握緊年輕人的手，感覺自己的生命在此刻得到了延續(xù)。

　　蟲族告別了一位主宰，歷史車輪前的野草旁，近在眼前的是一座被所有人遺忘的墓碑，而唯一記得安眠于此的生者獻上一束鮮花，默默走向茫茫的命運之路。

　　死亡如歌，向上向下四面八方看不到盡頭。

　　心臟停止跳動，是生物學上的死亡。

　　葬禮上祭奠的人散了，是社會學上的死亡。

　　最后一個記得死者的人死了，才是真的死了。

　　尼奧洛斯為奧德里奇這位素不相識的死者保證，他永遠不會被徹底遺忘。

　　就像死亡不是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