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愛人的頭顱（三）

　　清晨，一束陽光和某種發(fā)燙的液體同時落在了路明非的臉頰上，大概是阿淼的淚水吧，他想著。

　　他醒來了，或者說，他的靈魂醒來了。

　　昨晚阿淼出浴后，捧著路明非的腦袋倒在了草席上，她緊緊擁著懷中的頭顱，用自己溫柔的聲音呢喃著什么。

　　她帶著他入夢了。

　　你也許要問，靈魂也會做夢嗎？

　　路明非想說他也不知道，但他好像確實是做夢了。

　　在阿淼的胸懷里，他看到了一片浩瀚的冰原，冰原上素白且泛著微藍(lán)的冰層覆蓋了直刺天空的山，天空是濃郁如血的紅色，暴雨滂沱，每一滴水珠都是鮮紅的，落在了他不自覺探出的手掌上。

　　果然是做夢吧，路明非的身體不知何時復(fù)原了，他靜靜地站在血色的暴雨之中，抬頭仰望。就在那座冰峰頂上，一只黑色的巨龍靜靜地趴著，雙翼一直垂到山腳，濃腥的鮮血染紅了整座冰峰。

　　成群的人正沿著龍的雙翼往上爬，爬到頂峰的人圍繞著龍首，他們以尖利的鐵錐釘在龍的顱骨上，奮力敲打鐵錐的尾部，每一次鉆開一個孔，就有白色的漿液噴泉般涌出，片刻就蒸發(fā)為濃郁的白氣，那些人歡呼雀躍，喊聲震天。

　　“數(shù)千年之前他被殺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他的王座就是那座永遠(yuǎn)被冰雪覆蓋的山，殺死他的人把他巨大的尸體放置在山頂，他的雙翼一直垂到山腳。他的血像巖漿一樣流淌下來，染紅了整座山，融化了冰雪，帶著血色的水汽升上天空，變成暗紅色的云，降下鮮紅的雨。殺死他的人沐浴著雨歡呼，他們狂妄地稱呼那一天為‘新時代’?！迸说穆曇粼诼访鞣巧砗箜懫穑敲摧p，那么柔。

　　“我在課本上看過這段，黑皇帝被反叛的君王們和人類聯(lián)手殺死在自己的王座上，逆臣們組成的叛軍們用武器鑿開了他的尸身，可沒想到這場景這么震撼……”路明非喃喃道：“感覺像是世界末日?！?p>　　“是啊，世界末日?！北澈蟮穆曇糨p輕道：“那天之后，屬于龍的世界毀滅了，人類成為了這顆星球上的主宰?！?p>　　“是因為他們內(nèi)亂了嗎？”路明非問。

　　“嗯，至高的黑皇帝死了，王座空了出來，龍本就是暴戾的種族，同族之間為了爭奪權(quán)力的無休止內(nèi)戰(zhàn)給了盜火者們機會?！迸说卣f：“他們成功抓住了機會，大多數(shù)的龍隕落了，個別強大的個體陷入了沉眠，或許在睡夢中還在做著重新君臨天下的美夢?！?p>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路明非有點好奇：“我聽說最后殺死黑王的，是人類來著?！?p>　　“如果沒有那些逆臣，你以為光憑人類的力量，真的能殺死至高的皇帝嗎？”女人語調(diào)微微上揚：“王冠只屬于那位至高無上的王，在他蘇醒后，整個世界都逃不過他的責(zé)罰，那些逆臣們會被挫骨揚灰丟入無底的深淵，和被消抹的白之王作伴?！?p>　　“怎么又是王冠……”路明非嘟囔著。

　　他沒有回頭，反倒是身后的女人靠近了他，在耳邊輕聲地問：“所以，你到底是誰？”

　　“我……”

　　……

　　這個早晨，他被做了全面的防腐處理，頭顱內(nèi)部的一切雜質(zhì)均被清理，只剩下了口腔鼻腔和腦子，路明非倒是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心說自己果然是死了，明明能感覺到金屬制成的器具在顱內(nèi)刮過，卻沒覺得靈魂的分量有所減輕。

　　下一道工序，是把路明非浸泡在水銀與酒精混合的液體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否如常，也許他的肌膚已經(jīng)變成了鐵青色，就像是某部講述超能力的電視連續(xù)劇中，那個能力是把自己渾身上下的肌肉都變成合金造物的男人似的。

　　在路明非被捧離液體的時候，他看見了阿淼微皺的眉頭，也聽見了某種來自于骨骼間的異響聲，這大概不是幻聽，因為他是聽過這種動靜的，他很確定。

　　離開了浸滿重金屬的牢籠之后，路明非的腦袋里又被塞滿了也許是來自某個遙遠(yuǎn)又神秘國度的香料，還有的則是附近的深山老林中采摘而來藥草，總之這幾十種珍貴的材料融合在一起，成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藥，被安放在了他頭顱深處的每一個角落。

　　路明非終于意識到了，這不是此世間應(yīng)有的技術(shù)，無論是香料之間的搭配還是對于酒精和水銀的運用，一切都太過完美、也太過超前了。

　　但此刻的他不能開口提出質(zhì)疑，也不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因為，他只是一顆頭顱而已。

　　好在，最后的工序終于到來了。

　　路明非脖子上那道劊子手大哥揮舞大刀留下的碗口大的傷疤，被阿淼用一張精致的鐵皮包裹了起來，鐵皮的內(nèi)側(cè)還特意貼上了一層金箔，以確保永不生銹。

　　他成了一具木乃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算是永生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了，畢竟此時的他還是陰魂不散的。

　　阿淼輕輕地捧起路明非，這一次她沒有湊上來。好多好多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路明非想安慰安慰她，想說沒事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只是不能說話不能眨眼以及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而已。

　　捧住他的手微微顫抖，阿淼的表情由無窮盡的悲傷轉(zhuǎn)化為顯而易見的痛苦，路明非能感覺到，她此時承受的痛苦并不來自于手上的頭顱，因為那種骨縫合攏的爆響聲再次一刻不停傳入他的雙耳，某種異變開始了。

　　阿淼還是沒有松手，她固執(zhí)地和手中的頭顱四目相對，忽然，一道熔金色的火焰自她的雙目中燃起，緊接著，什么東西劃破素衣的撕裂聲也響起，血光四濺后，一對新生的帶血龍翼出現(xiàn)在她的背脊之上。

　　是啊，從人變成了龍，怎么會不痛呢？

　　許多種不同的情緒在阿淼那張好看的臉上一閃而過，最后她俯下身子，把手中的頭顱放在幾案上。

　　阿淼側(cè)著腦袋湊了上來，不過相較于昨天，只是蜻蜓點水。

　　路明非沒有抗拒，他只是一顆人頭而已。

　　“我愛你?！?p>　　阿淼輕輕地留下了這句話，長袖拂過空氣，一個看不見的結(jié)界張開，罩住了這間竹林中的草廬，原本浮動與空氣中的塵埃們忽然靜止了，它們的漂浮不再肆意，而是跟時間一起停滯在了這一刻。

　　她離開了草廬，身后的那對龍翼張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