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師父差點以為你讓人給拍花子了?！?p> 宋有貞摸胸口，繼續(xù)說道：“那皇上駕不駕崩的師父上哪知道去？興許是誰瞎說的呢？也不關(guān)咱們的事兒，別想那么多了，趕緊去找夢班頭要緊。”
他說著便拉著喜寶走。
可是喜寶已經(jīng)走不動了。
她忍不住回頭看那些張燈結(jié)彩放鞭炮，拼了命也要把新娘子塞進(jìn)花轎的人家，總覺得皇上駕崩的事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
不然誰家會冒著這樣大的忌諱，在臨近七月半的日子嫁女娶妻？
可是皇上要是真駕崩了，她要找誰去伸冤？
老祖宗？
老祖宗她治得了宇文世科嗎？
再說皇上如此年輕就去了。
老祖宗又能活過幾時？
在此之前，她從未思考過死亡這件事，一刻也未想過在她希望之路的終點站著的那個人，最終也會走向死亡，而且是走得這樣突然。
可要是他真的駕崩了，那她的希望該怎么辦？
喜寶曾無數(shù)次夢到自己親手筑臺階，一點一點壘高，離頂端的光點越來越近。
可如今那個光點消失了，她的世界瞬間沉入無盡黑暗，她想要繼續(xù)前行，卻發(fā)現(xiàn)根本看不清方向。
她還唱戲嗎？
她唱戲還有用嗎？
喜寶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被殺死了。
她看見自己的靈魂飄蕩在一片白色水域，而在水的盡頭，等著她的祖父、祖母、母親和幺妹。
原來他們一直都放心不下她，他們知道她害怕孤獨，害怕水。
她看見自己笑了，原來她一直無比地思念著她的家人們，此刻她覺得沒有什么比和家人待在一處更好的事了。
如果說有什么是能支持她活下來的唯一的希望，那一定是有人能告訴她，皇上駕崩是傳言，是有些人的惡作劇。
可當(dāng)她被宋有貞拉到松江茶館的時候，這一消息被徹底的證實了。
夢班主是個大忙人。
從宋有貞和喜寶出現(xiàn)在后臺時，就一直看她忙上忙下。
據(jù)說她比宋有貞還大兩歲，但看上去只有三旬上下，手里常年拿個煙袋鍋子，有時候放在嘴里抽煙使，有時候用來敲不懂事的手下的腦袋用。
她穿一身改良版的燕子銜珠修身襯衣，頭頂高高的兩把頭，上面的一朵大花像是新從花園里摘下來得似的，花瓣上還滴著露珠。
兩只耳朵上垂著的珍珠墜子隨著她的走動一陣跳躍，即便喜寶這會兒已經(jīng)丟了魂兒，卻依舊被那兩顆跳動的珍珠吸引去目光。
同時吸引到喜寶的，還有夢班主的聲音。
“宋班頭是吧，喜聯(lián)社的那個？”
“是。”
宋有貞好容易抓住機(jī)會與夢班主說話，忙向她介紹喜寶。
“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孩子。你們明兒不是要唱《蝴蝶夢》嗎？我叫她練了一個星期，您要不要瞧瞧她的戲？”
很快，兩根觸感微涼的手指輕捏住喜寶的下巴，將她臉微揚(yáng)了起來，喜寶的眼睛立時對上了一雙黑亮精明的眸。
夢班頭的笑有一種魔力，那是一種叫人相信的力量。
她對人笑的時候，哪怕她說屎是香的也有人信。
“倒是個絕色美人，我這戲班里正缺這號人物?！?p> 她如是說，終于肯停下腳步，請宋有貞師徒落座，她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一邊抽著煙一邊道：“只是不知道唱得怎么樣？”
“唱得自然是沒問題的。不是我這個做師父的說大話，我們喜寶的唱功絕不亞于社里其他孩子，這就讓她給您演一段瞧瞧?！?p> 宋有貞說著，便給喜寶使眼色。
喜寶沒反應(yīng)，他只當(dāng)孩子是初見這種場面有些拘謹(jǐn)，便伸手去扯了她袖子。
“別愣著了，快給夢班主演一段，就演你這幾天準(zhǔn)備的那段?！?p> 不想喜寶卻只是愣愣地看了宋有貞一眼后，轉(zhuǎn)頭看著夢班主問了一個問題。
“您是旗人？”
本想著能看段戲，不想小姑娘比起自己的前程，反而對夢班主的身份更感興趣。
宋有貞萬萬沒想到會丟這么大的臉，更沒想到讓他這么丟臉的竟然是喜寶。
但這會兒也來不及訓(xùn)斥喜寶，他只好先與夢班主替喜寶圓場。
不想夢班主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很是豪放。
“額哈哈哈！”
她甚至還拍了大腿。
“我算不得是，不過有人特許我穿旗裝，干我們這行的，沒點本事?lián)螆雒?，活不下去的?！?p> 喜寶明白夢班主是什么意思。
漢女是不能著旗裝的，夢班主能夠得了特許，背后之人一定很有權(quán)勢。
喜寶現(xiàn)在倒有些明白，為什么夢班主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子，竟然能領(lǐng)著一個髦兒戲班在松江茶館這樣大的戲臺上唱戲了。
“那你一定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駕崩了？”
“噓！”
不等喜寶說完，夢班頭不叫她說了，忙得打探了左右后，才小聲與她說道：“雖說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但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些話還是不能亂傳的。”
這就是默認(rèn)了的。
宋有貞也跟著詫異起來，立馬湊過來小聲說道：“這事兒鬧得，咱京城的梨園界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回頭又唱不了戲了?！?p> “可不是么？”
夢班主也惋惜，與他回話道：“原本我們打算在京城多唱些時日，若是能扎下根，京戲嘛，還是要在京城唱才對味兒的。
結(jié)果這么一鬧騰，我看也就明兒個這一場能唱了。你看我這里亂騰騰的，就是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松江府呢?！?p> “啊？”
宋有貞一驚，才給喜寶找的機(jī)會，結(jié)果是一輪游啊。
他心下泛起嘀咕，但轉(zhuǎn)念一想，一輪游也罷，總歸是要先上臺才行，若是喜寶能抓住機(jī)會，叫人記住，以后等能唱戲的時候，也還是有機(jī)會的。
“喜寶，還不快給夢班主演一段？”
二人齊齊朝喜寶看過來，卻發(fā)現(xiàn)孩子人已經(jīng)傻了，兩行眼淚如泉水般涌落下來，身子抖如篩糠，問她什么，上排牙咬著下嘴唇，咬死了不張口。
宋有貞叫人也不應(yīng)聲了。
哪還有心思叫她唱戲了，夢班頭當(dāng)即就給指了路，打發(fā)人幫著把喜寶送去瞧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