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訊撲來的郡兵,根本沒有許崇古的一合之敵。
他們連阻擋片刻,亦是不能。
看著不斷倒下的郡兵,看著不斷迫近的許崇古。
沈賀絕望了。
劇烈顫抖的雙腿一軟,他癱倒于地。
掌影,在他充滿恐懼的瞳孔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不遠處的劉廣升,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下一個,就是老夫了!”
他不跑了,因為他跑不掉。
“匹夫,給老夫陪葬吧!”
面容猙獰的許崇古,突破阻攔,朝沈賀怒拍一掌。
許氏滅族的悲憤,盡在其中。
“我命休矣!”
沈賀閉目待死。
忽然,一陣凜冽寒風,突兀吹來。
它出現(xiàn)在不屬于它的季節(jié),卻是那樣的真實。
“許員外,未免太過自信了吧?!?p> 音落,風停,一道身影橫亙在許崇古與沈賀之間。
其傲猶勝劉虹,輕蔑之意更是不加掩飾。
只見此人,神情古板、頜下蓄有五柳長髯。
一襲道袍用料考究,腰間長劍蠢蠢欲動。
“趙峰主!”
沈賀猶如死而復生,喜極而泣。
他絕對相信:
以來者的武道修為,擋住許崇古,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趙乾坤!”
許崇古收掌退步,冷喝近乎咆哮:
“此事與你無關,讓開!”
他心里明白,就算讓自己再苦練十年,亦無緣蘭陵榜末。
而蘭陵榜前十,哪一個不是叱咤風云的武道大人物。
他未曾妄圖躋身其中,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故趙乾坤的出現(xiàn),無異于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只可以言語退之,卻不能以力敗之。
“青嵐宗乃國教,凡是反抗朝廷者,皆是本宗之敵。
何來與本峰主無關一說?”
趙乾坤不為所動,一人一劍,態(tài)度鮮明。
事實是,言語也是蒼白的,根本無法恫嚇趙乾坤。
目眥欲裂的許崇古,抬了三次手掌,有心奮力一搏。
然而毫無例外,皆舉而復落。
他默然垂首。
雙眸中的赤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整個人,瞬間變得衰頹。
摧堅拔銳、破釜沉舟的氣勢,化于無形,不復存在。
他最終沒有掙脫趙乾坤的震懾。
他屈服了。
“許氏族人......放棄抵抗?!?p> 這句話,他說得極為艱難。
聽在許氏族人的耳中,也是那樣的無力、無奈。
甚至可以說,毫無生機。
“老爺!”
“家主!”
悲莫大于國破家亡。
許府管家與赤膽忠心的許氏私兵,眼中含著淚花,幾乎是在哭訴。
他們世受許氏大恩,甘愿為許氏殉族。
“放棄吧。
你們只是聽命行事,罪不至死。
所有罪責,老夫一身承擔!”
已生死志的許崇古,意味深長地望了管家一眼,隱有托付后事之意。
有晉安王這個靠山在,遠在京城的嫡子許培安,應能免受牽連。
很多家族機密之事,管家都是知情的。
留下他,是為了輔佐許培安,他日重振濟陰許氏。
家族的榮耀,是許崇古唯一割舍不下的。
他人可以死,族卻不能滅。
見家主心意已決,許氏私兵遂紛紛放下兵器,放棄抵抗。
很快,他們就被郡兵綁了,并集中看押。
府內(nèi)的老弱婦孺,亦概莫能外。
濟陰許氏的天,塌了。
在許崇古被縛的那一刻,脫離險境的沈賀,下達了更加冷酷的命令:
“抄沒許氏!”
“州糧被劫一案尚未審清,你無權抄沒!”
許崇古用盡殘存的心力,歇斯底里地朝沈賀怒吼。
許氏族倉里的糧谷,府內(nèi)的資財,還有偌大的家業(yè)。
這些都是許培安來日重振許氏的依仗,他不能讓沈賀亂來。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沈賀的無恥與狠辣。
“反抗朝廷,視同謀反。
憑此,抄家都是輕的!”
沈賀閉口不提州糧被劫一案,也不談許氏為何反抗朝廷。
而是直接給許氏,扣上了謀反的罪名。
“你、你竟然如此膽大妄為!
你的下場會比老夫今日所受,凄慘萬倍!”
“讓他閉嘴!”
許崇古徹底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嘴被堵得嚴嚴實實。
在郡兵的瘋狂抄沒之下,許府之內(nèi)處處狼藉,一幅破敗之景。
“都殺了!”
沈賀不會再給許崇古,任何翻盤的機會。
沒有什么比死人,更能令他心安。
一時間,鐘鳴鼎食、煊赫數(shù)代的濟陰許氏,已成歷史。
......
鐘離、新昌、濟陰,三郡交匯處。
青山之下、碧水之畔,桃紅竹綠、鶯啼鸝歌間。
有一莊園坐落其間,頗顯不凡。
其上,云霧繚繞。
其內(nèi),亭臺樓閣,宛若仙境。
“大公子,這座聚賢莊,便是黑市交易之所。
莊主身份很神秘,從未以真面目示人,行蹤更是飄忽不定?!?p> 范進低聲說給身前的范伯勛。
二人身后,則是數(shù)名精挑細選的范氏私兵。
兵貴精,不貴多。
范伯勛受父親影響,深諳此道。
“我潛入莊內(nèi)看看,你們在這盯著,隨時準備接應。”
剛剛有一長長車隊,駛入聚賢莊。
觀其車轍深度,范伯勛估計所載非銀即錢,而且數(shù)目龐大。
這等大筆交易,在北徐州歷史上還沒有出現(xiàn)過。
更重要的是,他在車隊中竟然看到了劉全。
疑心頓起,他不愿放過這條線索。
即使眼前的聚賢莊,有著龍?zhí)痘⒀ㄖQ。
“大公子,小心?!?p> 范伯勛壓低身形,施展輕功,于竹林中留下一閃而逝的殘影。
他在快速接近著聚賢莊。
然而,隨著距離地不斷接近。
他的心中漸漸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懼,愈發(fā)強烈。
停住腳步,縱身攀竹,眺望莊內(nèi)。
“嘶!”
范伯勛倒吸一口涼氣,暗道僥幸。
莊內(nèi)警戒之嚴,近乎五步一哨,十步一崗。
偶爾還有巡邏莊丁,穿梭往來。
觀其身形、步伐,皆是習武之人,遠非尋常護院可比。
“傳聞竟然是真的,聚賢莊籠絡了大批江湖人士。
有點麻煩。”
范伯勛不確定,自己能潛入多久而不被發(fā)現(xiàn)。
然事關重大,他稍加思索,仍決心冒險一探。
武道修為不俗的他,默默記下莊丁的巡邏間歇與崗哨位置,隨即飄落青竹。
借著夜色的掩護,身輕如燕的他,縱身躍入莊內(nèi)。
“誒,你發(fā)現(xiàn)蹊蹺了么?今日劉大管家竟以真面目入莊交易?!?p> “哪個劉大管家?”
“還能是哪個,濟陰郡望劉氏的大管家,劉全??!”
“剛剛那隊車隊的主事人?”
“沒錯,不管他了。
只要這單生意做成,副莊主一高興,咱們兄弟的賞錢就有了,嘿嘿?!?p> ......
莊丁的竊竊私語,正好被隱身院墻陰影中的范伯勛,聽得一清二楚。
蟄伏中的他,細心地四周觀瞧。
目送一波巡邏莊丁,又見崗哨聊得熱火朝天,必然分心。
他當機立斷,悄無聲息地潛行而去。
當來到車隊附近時,他發(fā)現(xiàn)護衛(wèi)相當嚴密。
除了原有的押車護衛(wèi),還增添了不少聚賢莊莊丁。
“如此嚴防,箱中八成就是官銀,李長史當真神機妙算!”
眸子光華一閃,他不禁對李東陽的智謀佩服不已。
李東陽不僅料到,劉廣升會來聚賢莊秘密交易糧谷。
他還提出了另外一種可能:
濟陰水患頻發(fā),沈賀貪墨修河款之事,絕非空穴來風。
而他膽敢如此妄為,幕后的主使多半就是太子。
數(shù)額龐大的修河官銀,肯定不能運往京城,那樣太過招搖。
運往其他州郡,也是變數(shù)很多。
最大的可能,就是留存濟陰本地,并暗中重鑄。
這種善后之事,非沈賀所長。
唯一的可能,就是交給劉廣升來辦。
也就是說,劉廣升的手中掌握著大量的官銀。
此番兼并澇田所耗,絕對超出了劉廣升攀附太子的底線。
為博太子一笑,他必不愿傾家蕩產(chǎn)。
太子性格使然,他又注定只能進而不能退。
進退失據(jù)之間,他動用官銀的可能性,將變得極高。
一旦抓住把柄,罪證確鑿,蕭紹瑜便可調(diào)動州兵,一舉清查。
行事穩(wěn)重的李東陽,怎會如此大膽?
奉行低調(diào)的蕭紹瑜,敢對劉廣升動手么?
須知劉廣升不同于沈賀,涉及他的話,想不牽連太子都難了。
這不是公然拆太子的臺么?
也有悖于梁帝的本意啊。
時移事易,范雍之事,已令二人意識到:
一味的忍讓,并不能換來百分之百的安穩(wěn)。
刀操于人手,南康一系的命運,存在太多太大的不確定性。
你退,人進,終有退無可退之時。
既是如此,何如以進為退呢?
進,恰到好處地展露蕭紹瑜的才能,引得梁帝青睞。
從而,蕭紹瑜有機會獲得,一定的權柄。
南康一系的勢力,也隨之得到壯大。
勢力的壯大,便是籌碼。
屆時,若再有人想對蕭紹瑜及其門人動手,可就要三思了。
退,勢力壯大卻不介入黨爭。
如此,蕭紹瑜便可遠離政治漩渦。
李東陽的改弦更張,還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而非勸諫蕭紹瑜參與奪嫡之爭。
因為那是遙不可及,且更加兇險之事。
至少對目前的蕭紹瑜來說,是這樣的。
李東陽改變的是策略,而非一貫的謹慎。
實際上,謹慎如他,是算準了梁帝對太子的猜忌。
任何帝王在位之時,都不會允許自身皇權受到威脅。
即使威脅來自國之儲君,也是不行的。
梁帝亦不能外。
“或許陛下,也需要一個敲打太子的機會吧?”
當然,這個火候,他是會去好好把握的。
他有這份自信。
蕭紹瑜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可能僅是,出于對李東陽的信任吧。
《梁書·武帝紀》載曰:
濟陰太守沈賀擅誅許崇古,屠濟陰許氏。范伯勛奉帝命潛聚賢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