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天生不祥

　　馬車沿著官道前行，時不時顛簸一二。

　　男人、婦人、鳳北，三人坐于堆著禾桿的馬車上，自南而來，一路向北。

　　車夫吆喝甩鞭，鞭聲響亮。

　　“鳳北，我們快到了哦?！?p>　　顛簸中，神情溫柔的婦人，輕輕拍向“鄭修”的小臉蛋。

　　鄭修一陣恍惚。

　　“他”不僅沒躲，還主動貼貼。

　　一旁聲音豪邁的男人朗聲大笑：“聽鎮(zhèn)上人說，前方有一座村莊，叫百里村，村民熱情好客，晨炊星飯，民風(fēng)淳樸，我們鳳家三口，定可在那偏僻村莊尋一隅落腳地?！?p>　　“娘，鳳北怕?！?p>　　“鄭修”口中發(fā)出了稚嫩的聲音。

　　這是……鳳北的記憶？

　　鄭修一愣，現(xiàn)在這是什么情況？

　　“不怕哦，”婦人環(huán)抱鳳北：“知道娘為何給你取名鳳北么？”

　　“孩兒不知?！?p>　　“那是因為，我們生于南方，如今落魄了，不得不向北走?？晌液湍愕?，都希望鳳北你，就算是南雁北飛，也能不懼北方酷寒，長成大雁兒?！?p>　　“可鳳北還是怕怕?！?p>　　“你爹爹刀法可好了，去哪都不怕?！?p>　　男人大笑：“嘿，等你長大了，爹教你幾招?！?p>　　他就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鳳北與中年夫妻坐在馬車的禾桿堆上，說說笑笑。

　　自從北方發(fā)生戰(zhàn)亂，天子無心內(nèi)治，南方地方官員開始胡作非為、苛捐雜稅、山賊作亂，許多百姓難以維生，便陸陸續(xù)續(xù)向北方遷徙。

　　誰也不料這場仗一打就是數(shù)年，大乾國內(nèi)蕭條，中年夫婦二人從南方一路向北方遷徙，沿途在一座鎮(zhèn)子住了半年，誕下鳳北。

　　鳳氏夫婦輾轉(zhuǎn)北上，鳳北日日成長，這年三歲，牙牙學(xué)語時。

　　畫面一轉(zhuǎn)，時間流逝。

　　鳳北一家在百里村落腳，他們開了一家肉鋪，男人上山打獵，用純熟的刀法分筋卸骨，用生肉與村民換糧食，藉此為生。

　　“咳咳咳……鳳郎，昨日隔壁李嬸說，外頭官道上出現(xiàn)山賊蹤跡，受山賊驚擾，山上獵物越發(fā)稀少，我們是不是該另謀住處？且這段時間小鳳北的眼疾日益加重，咳咳咳……村中郎中無力醫(yī)治，我們也該去鎮(zhèn)上了?！?p>　　“鳳北的眼疾暫無大礙，反倒是你，染了風(fēng)寒，是需入城內(nèi)尋一位高明大夫，替你醫(yī)治?！?p>　　“鳳郎，可我們……咳咳咳?！?p>　　“無妨，我會想辦法，你且寬心養(yǎng)病?！?p>　　鄭修眼前所上演的場景，似乎不僅有鳳北的記憶。

　　記憶碎片并非連續(xù)，如同閃回，一眨眼，鄭修不知從誰的視角看見了男人背著一根血淋淋的鹿腿，漸行漸遠的背影。

　　此去城里，路途遙遠，男人一去就是十天。

　　期間山賊入村，村長見鳳氏一家，男人不在，婦人俊俏豐腴，心知山賊兇狠好色，便讓婦人與鳳北躲在河里的蘆葦叢中。

　　不料山賊在村內(nèi)吃吃喝喝，連宴三日，將村子的儲糧吃空。

　　當(dāng)男人從城里回來時，只帶回小小的一包藥，沉默寡言。

　　回到村中，看見山賊，男人面如羅剎，揮刀殺光了侵入百里村的山賊。

　　后來，他將所有山賊的血肉剁碎，投入河中，毀尸滅跡。

　　婦人在水中凍了三日，風(fēng)寒更重，高熱不退。

　　一夜鳳北在房中聽見爹爹神神叨叨、自言自語。

　　“都怪他們，都怪他們，都怪他們，都怪他們……”

　　“都是他們，那鹿腿，明明值十兩的呀，他們偏說半兩銀，偏說半兩銀！”

　　“嘿嘿……不怪我！不怪我！”

　　鳳北看著父親那夜一會哭一會笑，隱約知道父親在城里遭了欺負，一不當(dāng)心殺了人，被滿城通緝。

　　那夜鳳北的右眼流了血，瞎了，渾身又癢又痛，可她不敢告訴爹爹。

　　后來，奄奄一息婦人在床榻擠出笑意，說村子里都是好人，善良淳樸，夫君殺了不少山賊，日后他們定會來找村民麻煩。還說呀，你雖放下了刀，但莫忘了俠義，三姑六嬸竇叔都是好人，也莫讓他們餓了肚子。

　　男人握著婦人的手，哽咽答應(yīng)。

　　“我，鳳南天，對天發(fā)誓，定會報他們收留之恩！不讓他們餓著，不讓他們餓著……”

　　這天，名為鳳南天的男人，許下重諾。

　　后來村子?xùn)|邊的河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窩窩白色的鯉魚，幾天便長大了。村民捕起熬湯，白鯉肉質(zhì)鮮甜，全無葷腥。村民們嘆上天有好生之德，將“百里村”改名成“白鯉村”，盼這鯉魚長長久久地生，好讓他們不餓肚子。

　　婦人熬了半個月，不治而亡。村醫(yī)嘆息，若有錢買藥便好了。

　　自婦人死后，鳳南天更是沉默，日出上山打獵，日落而歸。

　　鳳南天后來外出尋到了很多很多的鹽，將婦人尸骸用古法防腐處置，放在寢室。

　　一開始鳳北是害怕的，后來漸漸地習(xí)慣了。

　　與娘親尸骸作伴，她依稀覺得娘還活著，就活在這里。

　　一日，鳳北餓醒，發(fā)現(xiàn)失明的右眼能看清了，身上不痛了。

　　可在她身旁，多了一副蛻下的人皮。

　　人皮的臉，是她。

　　鳳北驚慌失措跑入山中找爹爹。

　　男人回到家中，鳳北未歸，他默然提上寶刀，入山去尋。

　　一轉(zhuǎn)眼。

　　鄭修看見鳳北兩手滿是鮮血，在地上有許多的碎肉和嘔吐物，還有幾撮染紅的兔毛。

　　鳳爹尋來，對此并未多說什么，只說了一句：

　　“你以后，別碰任何東西。”

　　年幼的鳳北驚魂未定，泣聲問：“爹爹，爹爹也不能碰嗎？”

　　男人搖頭，語氣冷漠：“不能?！?p>　　于是鳳北不敢再觸碰任何活物，除了她自己。

　　她的右眼里多了一個怪異的圖案，村中小孩嘲笑鳳北：“丑八怪！丑八怪！鳳家出了一個丑八怪！”

　　后來不知為何，村里莊稼再也種不活，幼苗隔夜枯萎，河里也不再有那白鯉魚。

　　村里開始有人說，鳳北那眼睛，是災(zāi)星轉(zhuǎn)世，天生不祥，克盡親朋，還說她娘，也是鳳北克死的叻。

　　有人將信將疑。

　　直到某天。

　　官道上橫行山賊日益增多，他們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白鯉村。山賊們涌入村莊，當(dāng)男人回來時，村莊里遍地碎肉，鳳北在血泊中抱著自己，瑟瑟發(fā)抖，村民們遠遠地看著，眼里竟是驚恐。

　　鳳北看見爹爹，想要爹爹抱一抱，卻被爹爹用刀尖指著，說了一句：“別碰我。”

　　男人默默地將尸體碎塊倒入河中。

　　“那姓鳳的是災(zāi)星轉(zhuǎn)世！”

　　“千萬別靠近鳳家那娃，老邪門了！”

　　“真是撞邪了！”

　　“鳳家也真慘，生了這么一個邪門孩子，她娘定是給她克死的?！?p>　　“你還別說，她的手，摸誰誰死?！?p>　　“別靠近鳳家那邪娃，會死人！”

　　“你們瞧她那名就不吉利?！?p>　　“北北北的，北蠻子都不是好東西，叫‘北’的名字，多晦氣?！?p>　　“不如，我們趕他們走？”

　　村民們心思重重。

　　第二天，河里又冒出了成片成片的白鯉魚。

　　唯一不對勁的是，鯉魚的頭，依稀有幾分人貌。

　　村民們剁掉魚頭，飽餐一頓。

　　山賊知道這村邪門，不敢再來。

　　河里的白鯉魚漸漸地又枯了。

　　他們終于明白呀，要養(yǎng)白鯉魚，得喂人肉——新鮮的人肉。

　　這一餓就是十天。

　　十天后，村長忍不住了，偷偷在路邊，豎了一塊牌子。

　　又一天，幾位官差風(fēng)塵仆仆，在此落腳。

　　村長心驚膽戰(zhàn)地用腌制白鯉魚干招待了官差們。

　　到了深夜，男人拖著刀，踏出肉鋪。

　　次日，河里又開始長出了魚。

　　很多很多的白鯉魚。

　　白鯉的鯉魚頭，越來越有人貌。

　　鳳北透過門縫偷看，每逢有外人入村，爹爹都會深夜外出，在案臺上剁著骨肉，然后去喂魚。

　　鳳北隔天便偷偷看著，直到有一日，爹爹用木板，將那扇門封死。

　　鳳北哭嚎，卻被爹爹趕進房內(nèi)。

　　鳳南天神色若癲，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他卻不知，這農(nóng)房的前主人在寢室里留了一個小洞，容狗進出。

　　有一夜，迷迷糊糊的鳳北夜里聽見剁肉聲，她偷偷一看，發(fā)現(xiàn)那把刀的刀柄，長出了骨頭，像一根骨爪，將爹的手緊緊抓著不放。

　　從那后，男人的刀再也沒有放下過。

　　村民們似乎忘了鳳氏一家人的存在。

　　哪怕鳳北經(jīng)過，他們也當(dāng)沒看見。

　　只有鳳氏敢殺人。

　　鳳氏敢殺人，他們才有魚肉吃。

　　殺人的是鳳氏，他們吃的只是魚肉，僅此而已。

　　有外人來，村民熱情招待，男人深夜提刀外出，回家剁肉，沿河喂魚。

　　來村子的人絡(luò)繹不絕，河里的魚總是吃不完。

　　一日日，一朝朝，一暮暮，一夜夜。

　　春去秋來。

　　男人忘了鳳北，村民忘了鳳北。

　　連鳳北也忘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直到有一天。

　　一位高大俊朗的男人叫住了鳳北。

　　他的笑容，讓鳳北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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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我，我沒有惡意！……”

　　“我是鄭善。……”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

　　“鳳、鳳北?！?p>　　“鳳北！有鳳來儀，北雁南飛！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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