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國南,苗州西隅,雨后。
綿延的山峰,將此處的人煙幾乎完全與外界隔絕開來,即使最近的城池,也要跋涉一月有余。
白楓山,在這群崇山峻嶺之中,顯得十分矮小,只是因為靠近九品仙門大槐門的后山山門,所以時常有人走動。
山的正中央有一處破落寫意的院子,被枯黃已久的藤蔓緊緊包裹著,唯有正中央伸出一棵白色的楓樹來,與四周的荒涼顯得格格不入。
濃濃的霧氣蒸騰,隱約間還能聽見鍋鏟翻炒和滾水的特殊聲響。
不一會兒,就有十分濃烈的氣味向著這座山峰的四方彌散出去。
只有當(dāng)蘇陽熬藥的時候,路過之人才能想起,原來此間院落,是有人住的。
“師兄,這里是做什么的,怎么如此嗆人!”一名剛剛?cè)腴T的清秀女弟子,蹙著眉頭,挽袖掩著口鼻,不禁加快了步伐。
“嘿!是個病秧子?!蹦械茏虞p蔑地看了那院子一眼,不屑地笑了笑。
“來門中三年,沒有半點資質(zhì)修行,整日插科打諢的,倒是把門中的藥材都給練了一個遍?!?p> “聽說他最近又生了驗靈的心思,賭一賭自己的氣運呢!”
那女弟子聞言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覺得十分好笑,不留神吸進鼻中,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阿嚏!”
響亮的聲音驚動一只翠鳥,它顧不得嘴中銜枚,撲翅而飛。
婉轉(zhuǎn)啼鳴過后,方落在一根樹枝上。
白色的楓葉低垂,一顆水珠向下墜去,正中樹下少年的眉心。
“呼!”蘇陽倏忽地從夢魘中驚醒,大口地喘著粗氣。
地面上的一處淺坑,正積了水,里面倒映著自己病態(tài)的面容。
束發(fā)灰白,兩鬢如雪,顴骨高聳,唇焦無華。
清風(fēng)徐來,吹在身上有些發(fā)冷。
蘇陽緊了緊衣服。
“嘿,你小子,又做夢魘了不是?”
“快起來,如意大哥讓你去將院子里的楓葉掃干凈?!?p> “明日是驗靈的大日子,可不敢馬虎大意了。”
身子近前,突然站著一人,但見其下半身草鞋裹腳,腳趾外露,粗布綁腿,兩股生風(fēng)。
“二牛哥,不管明天是什么日子,你這身行頭也該換一換了!”
蘇陽抬起頭,對著眼前這個憨厚老實的莊稼漢子慘然一笑。
此間院落,總有四人。
他們二人再加上二牛的哥哥,是太平莊主李為善兒子李如意的仆役。
只不過李如意性情十分和順,這些年來相處下來,和他們幾人感情甚篤,便以兄弟相稱。
蘇陽緩緩的站起身子,倏忽間還覺有些暈眩。
他自幼便莫名患了夢魘怪癥,總成宿成宿的睡不好覺。
母親去世之后,更是神思倦怠,驚懼頻頻。
延醫(yī)無果,如此拖了數(shù)年,竟?jié)u漸地咳血、時時昏迷了。
老爹蘇有方是個有想法的莊稼人。
他不知從哪尋來了本古書,依著上面的法子又是砸鍋折木,又是撒米拋豆的。
一番掐算下來面色大變,直說他活不過十七,傷心不已。
正好路遇算命的同行,二人一見如故,喝酒劃拳,合計了一夜,便有了送蘇陽上山修行的主意。
只是即使最末流的宗門,蘇陽的狀況也是沒有資格上山的。
于是他又挖心挖肝地想了三日,倒貼了三兩將其賣給了莊主李為善的兒子,大槐門的外院弟子李如意為仆。
只盼得他可以尋機修習(xí)道法,以延天年。
“風(fēng)水之術(shù)果然玄妙,我剛剛砸了鍋,這會就可以倒賣出去,如此一氣呵成,妙哉妙哉!”
于是蘇陽八歲的時候便離開了家,成為了一名雜役弟子。
大槐門中,也確實有一些機會。
一年前,外院某位愛喝酒的長老看中大牛的根骨,言其皮肉結(jié)實,是個修煉后天功夫的好材料,非要將自己祖?zhèn)鞯摹罢匆率说苯^活傳授與他。
于是大牛,便成了一名外院弟子。
“小蘇啊,明日驗靈你緊不緊張啊。我可聽說,許多長老都會到場,你可別尿了褲子?!倍T谝慌孕ρ缘?。
蘇陽聞言一笑,心中卻是忐忑。
所謂驗靈,又是另一種修行的途徑。
神國中人,正常修行皆需要借助神物祝禱上天,求得神靈降下神力而鍛己身,以此進益。
資質(zhì)優(yōu)劣,無非根骨慧根兩種。
像是大牛,雖然沒有慧根修煉道法,但根骨絕佳,是修煉拳腳的絕佳胚子。
而除此之外,更有縹緲氣運一說,被奉為圭臬。
驗靈,便是驗的氣運。
正常人,皆是二品的尋常氣運,若是倒霉,神靈疏遠(yuǎn),便是下乘的一品,民間多傳聞,此類人神靈不佑,命比紙薄。
若是能驗得三品,便會被門內(nèi)奉為寶童,供奉起來,專習(xí)一種秘術(shù),用來為宗門喚來更多的神力。
據(jù)說在神國之中,一些一流的宗門內(nèi),高品的寶童即使毫無修為,地位也甚至可以比肩長老。
遠(yuǎn)在神都的神皇陛下更是親自頒布諭旨,明言神國之中,寶童犯法,不可以兵杖相加。
“據(jù)說若是能驗得三品,便能脫了咱們雜役弟子的身份,你也能得償所愿,修行道法了?!?p> 木頭炸裂的聲音響起,二牛嫻熟地?fù)]動手臂,斧頭落下,劈開新柴。
二牛說話間,眸間光芒暗淡。
他已經(jīng)驗過了靈,只得二品下乘。
傍晚,大牛傳來消息,說是今日如意大哥今日要突破瓶頸,他也要練個通宵,不再回來歇息。
蘇陽坐在青石階上,一座枯井就在楓白樹下,已經(jīng)棄置了許久。
今日午時,他便在此夢魘。
“竟然連幻象都出現(xiàn)了,大白天的活見鬼,難道我真的命不久矣?”
他先前原是不相信他老爹的,三天看完一本風(fēng)水書,哪里能學(xué)得什么真本事?
只是他上山以來,夢魘竟?jié)u漸地更加頻繁,今日竟然在午時見了鬼。
一名女子,紅衣席地,倚坐枯井。
他突然覺得精神有些恍惚,急忙走到取水的通便,用手捧起水,洗了一把臉。
水滴落下,蘇陽低頭,看著自己病態(tài)的面貌,神傷不已。
下個月,自己便該十七了。
屋內(nèi),蘇陽和衣而眠。
難得,他今晚沒有做夢。
……
第二日,二牛獨自在院中澆花,口中哼著鄉(xiāng)野小曲。
他自己算是想開了,只希望小蘇能夠如愿以償。
三品氣運好像也并非沒有,聽說去年就出了一個。
為慶祝此事,大槐門闔宗慶祝了三日,張燈結(jié)彩,好不熱鬧。
“若是小蘇能成,我該咬咬牙買身衣服,總不能丟了他的臉面……”
二牛幻想著,喃喃自語。
遠(yuǎn)處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落入耳中,愈發(fā)的嘈雜。
“咦?這么多人,難道小蘇真的成了?”
二牛眸間精光一閃,喜上眉梢。
他忙扔下澆花的水桶,邁著大步子朝門外走去。
可是逐漸的,卻越聽越不對勁了,外面腳步沉重,隱約間還有戲謔哀鳴之聲傳來。
卻是半點喜慶也沒有聞見。
“怎么回事?”
二牛伸出頭看去,只見幾個灰袍的雜役弟子正抬著擔(dān)架朝此處走來。
幸災(zāi)樂禍、鄙夷、嫌棄、憂慮之色皆有,人人表情各異。
“嘿!這會兒我們可長見識了?!?p> “那可不,長這么大,頭一回見到無品級的靈體,我要速速寫信,告訴我那村口的大姨!”
“長老說了,驗靈無品,乃是神靈唾棄之人,我們趕緊把他丟在這里,免得沾了晦氣!”
“三天之后,將他趕下山去!”
二牛聽見這話,心里咯噔一下,忙跑出來。
“小蘇莫怕,二牛哥來也!”
只是下一刻,眼前的一幕將他震得說不出話。
焦黑的頭發(fā),呆滯的瞳孔,原本干凈的衣服被燒得只剩塊布,蓋在小腹上。
蘇陽一副半死不活被雷劈了的樣子,似是命不久矣。
二牛心下有些難過,但他向來嘴笨,想不出什么詞語來安慰人。
一只烏鴉飛過。
他愣了一下,低下頭仔細(xì)的擦拭著蘇陽的衣服上的鳥屎。
細(xì)聲低語。
“你這身行頭……該換一換了!”
日落西山,二人一宿無言。
蘇陽顫顫巍巍地回到房里,臥倒,然后哀嚎。
天花板開始旋轉(zhuǎn),隨之而來是猛烈的咳嗽。
腥甜的味道在喉嚨里翻涌,禁不住翻身吐出一口鮮血。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
三天之后,自己就要收拾鋪蓋走人了。
一個月之后……
恐懼、愧疚、擔(dān)憂、不甘,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他沉沉閉目。
燭臺未熄,漸漸地,蘇陽有些乏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做夢了
十分真切的夢。
墨色如潮水般從門窗外漫進屋內(nèi),他想起身,卻渾身酥軟地跌倒。
一縷白氣,在他的小腹凝結(jié)而成。
一襲紅衣,端坐在床尾,依稀只有輪廓。
“你是誰?”蘇陽嘴唇輕動,艱難地問道。
支支吾吾的聲音傳入蘇陽的耳朵,雖然含糊,但仍能勉強辨別。
“紅……紅……紅?!?p> 什么紅?紅什么?
蘇陽頭痛異常,神思混亂,他轉(zhuǎn)頭看去。
隱約可見,她手臂露于袖外,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腹上。
霧氣掩面,紅衣蔽體,玉骨透肌,皓腕結(jié)霜。
忽然似有云霞升騰,幽若暗香,過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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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蘇陽終于從床榻上坐起,汗水將枕頭沾濕了一大片,形成一片深色的污漬。
夜色正濃,蠟炬未半,時間似是并未過去很久。
“紅?”
蘇陽回憶起夢中那女子的低語,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聽見她說話。
灼熱的感覺從小腹傳來。
他不由自主地低頭,忽然間發(fā)現(xiàn),周身竟然霧氣彌漫。
“這是什么?”
蘇陽心中不解,緩緩地朝霧中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