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寧吃開眉粥，莫吃愁眉飯
凌晨三點半，低矮的青磚房間里。
奶奶坐在寬大的荔枝木床沿上，懷里抱著哭得比陽光還燦爛的顧欣頤。
小家伙四歲了，生痄腮（腮腺炎），臉上連著脖子的地方腫了一大塊，半夜里拉扯著痛。
白天里吃過六神丸還是無效，最傷心的是，小朋友說那會傳染的，不跟她玩，還起了一個外號：豬頭。
奶奶對小欣頤所有的病都是免疫的，臉蛋貼著她的小臉蛋，學(xué)著張悅楷低聲的說著《楊家將》的故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爺爺拿了家里晾衣服的竹竿子，摸黑敲開了鄰居大門，陪著笑臉一次次的道歉道謝，在里面的古井里淘了半碗的井底泥。
薄薄的井底泥抹在臉上，十分清涼舒服，奶奶溫暖的大手輕輕在小后背上掃著，哭累的小欣頤感覺臉上的火辣辣褪去了，也沒那么痛了，只是井底泥干了，有點緊繃，小嘴巴張開有點費勁。
小欣頤哪里試過半夜里起來的，有點小冷，卷縮在奶奶懷里，好奇的看著亮堂的燈光，燈光有點朦朧，籠在身上，好溫暖。
爺爺雙腳夾著一個砂盆，賣力的擂著米漿，奶奶心疼的嘮叨著他的敗家，幾顆小米粒飛濺到了地上。
爺爺穿著白色的掛肩小汗衣，頭發(fā)有點亂，臉上紅紅的，像是早上喝了三兩的雙蒸米酒，興致很高。
“欣囡，爺爺給你做的這個粥叫聚火粥，也叫開心粥、開眉粥，你看……”
小欣頤從奶奶懷里探出小腦袋，撲騰的蒸汽落在小臉上上，暖暖的，濕潤了井底泥，舒服多了。
“米漿在正中心翻騰起來，所以叫開心，欣囡看，像不像爺爺?shù)拿济?，所以也叫開眉……”
爺爺哈哈的笑著，兩條長長的眉毛向兩邊舒展開來，一動一動的，像極了那向外翻滾的米漿。
“欣囡，吃了這個粥，去了心火，就好了，長大后，記住爺爺?shù)囊痪湓?，寧吃開眉粥，莫吃愁眉飯……”
爺爺每天清晨四點準(zhǔn)時去喝早茶，風(fēng)雨不改，今天是第一次失約。
數(shù)年后，顧欣頤六年級了，爺爺帶著已經(jīng)患上老年癡呆的奶奶去喝早茶，摔了一跤，仍舊帶了奶奶回家，這是他第二次失約，也是最后一次。
海龜回來的她帶著對爺爺奶奶的思念，投入最頂級的設(shè)計公司，她要用現(xiàn)代設(shè)計理念，將傳統(tǒng)的騎樓都保留下來，保留自己童年的回憶。
在經(jīng)濟(jì)的大潮里，一棟舊式騎樓，拆遷改造能帶來數(shù)百萬甚至過千萬的收入，回憶的價值顯得輕飄飄的。
好不容易遇到了跟她一樣理念的業(yè)主，接下業(yè)務(wù)，公司高層也是極力反對，利潤太低，下面的裝修師傅冷嘲熱諷，這種活吃力不討好。
顧欣頤是個十分堅強(qiáng)的女孩，頂著壓力，獨自前行，可，她畢竟是個女孩，沒有了爺爺奶奶的溫暖，肩膀顯得十分纖弱，特別是在夜里。
寧吃開眉粥，莫吃愁眉飯！
面前的一碗聚火粥跟爺爺做的味道一樣，十一月的清晨有點小冷，十里飄香堂亮的燈光有點朦朧，籠在身上，好溫暖。
開眉粥暖著她的胃，融融的暖意透著全身，就像卷縮在奶奶懷里，穿著掛肩小汗衫的爺爺似乎就在面前，揮灑著雙臂，頭發(fā)有點凌亂，臉上紅紅的，眉毛一動一動，笑容是那么的開朗、坦蕩。
偶爾的脆弱隨之煙消云散，顧欣頤模仿著奶奶溫暖的大手，在自己后背上輕撫一下，低聲學(xué)著爺爺?shù)穆曊{(diào)，“欣囡，不怕?！?p> “人世間的悲歡各不相同，公司高層要利潤要發(fā)展，裝修師傅也有自己的家要養(yǎng)，幾百萬的賠償款，小孩能上很好的學(xué)校……”
“我用學(xué)到的知識為跟我一樣的人，留下一份回憶就好，何必去強(qiáng)求他人呢?！?p> “若然在這家頂級公司做得不開心，換一家小一點的公司，換一家更有人情味的公司，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p> 顧欣頤豁然開朗，恢復(fù)了一貫的優(yōu)雅，從大袋里摸出手提電腦，有條不紊的鍵入。
從奶奶那雙溫暖的大手開始，從騎在爺爺寬大卻瘦削的肩膀開始，從搖籃里搖蕩，到穿上小涼鞋步入校園。
從家人溫暖的懷里到海關(guān)的送別，從家的溫馨走進(jìn)了無常的人生舞臺，海外的受歧視與自己的倔強(qiáng)，帶著知識與回憶回到國內(nèi)。
在煩囂的都市里，在冷漠的人情世故中，尋找那一份埋在心底的純真，就在一家叫十里飄香的小店里，喚醒了一切美好的回憶。
顧欣頤將回國后拍攝到的騎樓照片，還有存放在爺爺、奶奶房間的舊照片，穿插在文字當(dāng)中。
她的文字功底很好，語言十分優(yōu)美，開設(shè)的公眾號小有名氣，她稍稍抬頭，廚房上撲騰著最俗氣、最溫暖的人間煙火，店主認(rèn)真的制作著美食。
她拍下眼前的一幕，放到了文字的最底端，輕按發(fā)送鍵……
城市里，失眠的豈止她一個，剛發(fā)上去的文字，就有了五個點贊。
【十里飄香？那么麻煩的開心粥，店主也做？】
【開心粥？喝了真會開心？好想試一下！】
【店主很有情懷，點贊！】
顧欣頤想了想，統(tǒng)一回復(fù)了。
【可能你不相信，這是一家賣螺螄粉的小店，卻做出了廣府人童年的味道，美食無疆界！??！】
顧欣頤走到廚房前，“店主，你知道聚火粥又叫什么粥嗎？”
聶政仍舊低頭認(rèn)真的做著美食，只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一年的他正處在人生交叉點，從事著原來那份暗黑工作已經(jīng)三年了，為他帶來了一般人無法想象的報酬，可他真的很厭倦。
放棄吧，等于放棄高質(zhì)量的生活，選擇快樂吧，等于選擇了貧窮潦倒。
新認(rèn)識的小女友捧來一碗熱乎乎的粥，放在他手里，溫暖著。
“聶政，這是聚火粥，能去心火，又叫開心粥，開眉粥，奶奶說了，寧吃開眉粥，莫吃愁眉飯！”
就在喝下第一口開眉粥的時候，他有了決定，他成為了廚師，小女友成為了他妻子，有了女兒晴晴。
生活變得十分捉襟見肘，可是他很快樂，每天眉頭都是舒展開來的。
他是不能跟眼前的姑娘分享這份回憶，畢竟只是萍水相逢的兩人，沒那么的煽情。
顧欣頤笑了，眼前的男人怎么會知道呢，那是她跟爺爺奶奶的回憶。
“店主，你煲湯是不是需要廢木料，我的工地里經(jīng)常有，可以給你?！?p> 顧欣頤遞上一張卡片，隨即笑道：“要收費的！”
“當(dāng)然！”
“廢木料都給你，報酬是，給我做一碗真正的廣府老火湯，嗯，期限一個月，拉鉤！”
顧欣頤呆住了，看著自己伸出的小尾指，很尷尬，自己怎么會做那么幼稚的一個行為。
“拉鉤！”
聶政跟她勾上了，顧欣頤脫口而出，“一勾二勾，說話不算數(shù)的，發(fā)瘋兜（生麻風(fēng)）！”
爺爺奶奶答應(yīng)自己，若然肯乖乖吃飯，就給她講故事，當(dāng)時也是那樣拉鉤的。
顧欣頤自嘲的笑了，擺擺手，轉(zhuǎn)身離去。
“哎！”
“啊？”
“欣囡，寧吃開眉粥，莫吃愁眉飯！”
顧欣頤抬著眼睛，呼了一口氣，沒有理會背后那個店主大叔，咬咬嘴唇，大步走出十里飄香，門外清風(fēng)撲面，好舒服。
聶政低頭看著那張卡片，上面“顧欣頤”三個字旁寫了“欣囡”兩個字，是她錯給了應(yīng)該自存的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