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潤物細無聲，那是濕了野徑云后的重花。

　　積成一片片水洼，散落在柏油馬路上各處。各式各樣的鞋子踩踏上去，濺起混著灰土的水，打濕褲腳。

　　站在聳入云霄的大廈上，就像是在俯瞰風景般——感到莫名的害怕與欣慰。

　　因為所處的視角的不同，所以即使是平日里看慣的同一片景觀，也會造成不同于往日的高高在上的錯覺感。

　　下方各種樣式的彩色花傘，就像是肉眼能夠分辨的毒蘑菇，初眼覺得美麗，但若是食入腹胃，只會不停作嘔。

　　僅僅是看上一眼，就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吐出胃里的東西。

　　這座鋼鐵的城市更像是一座令人迷失的堡壘，它龐大威武，容納一切。它將這些所能被容納的東西，裝進不為人知的陰暗處。在那里，人們的良心被收納，至于壞的樣子是否會受到譴責，多數(shù)人都是帶著欣賞喜劇的態(tài)度來面對。

　　嘀嗒——

　　滴下的雨點，是從天上飛來，或者是沿著屋檐一路向下而來。

　　嘀嗒——

　　高大的樓棟之間，夾雜著的是不為人知的迷失的異界。

　　嘀嗒——

　　嘀嗒——

　　在那里，老人蜷縮著身子，身上蓋著的是破舊得好像枯蓬的棉被。或許已經(jīng)不能稱作被子了，因為那更像是隨便鋪在身上的雜草。

　　春風讓人感到冷意。并不是那么溫暖，至少還要添上上一件外套才行。

　　真冷啊。路上行人都是這樣感嘆的。

　　雨水順著滑下來——讓人想起小孩子滑滑梯那樣輕快可愛。

　　臟亂的頭發(fā)扭打在一起，僅僅隔著很遠，只看著那丑惡的發(fā)絲，就能聞到她的罪惡。

　　閉著眼睛，坐在鐵皮雨棚下的一小塊空地上，身子斜靠著。無力，渾身軟得仿佛一坨果凍。

　　粗大的手指，渾然不像是人類的關(guān)節(jié)，那是哭訴。指甲縫里滿是泥垢，黑色的臉龐，不知道從哪里沾上了這些洗不去的泥點。它們原本是不屬于這褶皺的臉龐的，但現(xiàn)在它們渾然是一體。

　　右手無力地搭在地上，手里虛握著一瓶牛奶。

　　她身上穿著厚厚的破舊棉襖，那種破爛的衣裳，一定是從不知哪個垃圾箱中撿來的。身體一側(cè)還堆著許多塑料瓶，易拉罐——

　　身上鼓鼓的，應(yīng)該是藏了什么東西吧。

　　但老人的秘密不會被掀開——那副丑陋的模樣，只讓人反胃。所以不會有人去碰她身上的東西，當然，她也不會苛求有人回去接觸她。

　　丑啊，

　　丑啊，

　　真丑。

　　我這樣感嘆。

　　美啊，

　　美啊，

　　真美。

　　我這樣感嘆。

　　——

　　“嗚哇哇哇哇哇哇……！”啼亮的清脆聲，直破了云頂，充滿韻動的奇妙讓覺得驚奇且舒快。美的不是老人，而是他。這個無知新生命的堅強。

　　匆匆的路人中，有人突然駐足——一片移動的雜亂的彩色突然停下——“什么聲音？”

　　不合時宜的突然發(fā)問使得眾人都紛紛注目。

　　“好像是誰的孩子在哭？”

　　“嗯……是小孩吧。像是個嬰兒……”

　　回過頭望向四周，倒是沒看到誰還抱著小孩。所以，他們又移動起來。

　　“??！”女人發(fā)出一聲驚嘆，因為聲音是從小巷子里傳出來的。

　　一個男人急忙沖進巷子里，后面連跟著好幾個看熱鬧的行人。

　　僅在巷口，那酸臭的濃烈混合著不知是什么的惡臭味——“嘔……”一個體質(zhì)嬌弱的女生已經(jīng)有些反胃了，真的是如垃圾場一樣的惡劣環(huán)境啊。

　　“真是惡心……”幾個男人也是紛紛駐足于此，捂住口鼻，仿佛真的有什么令人死亡的毒氣彌漫。

　　他們一眼就看到蜷縮在墻邊的老人，裹著破爛棉被的，縮成一團。

　　“喂！”隔著老遠，一個男人大吼著。

　　“哪里來的嬰兒哭聲？”

　　“別說話，聽下——”

　　?。α?！就是來自墻邊那坨物體發(fā)出的聲音。那鼓起的一大坨，就是哭聲的來源吧！

　　猶豫遲疑著，實在不知道是否要去掀開那坨“被子”，更像是裹著垃圾袋之類的。

　　“嗚啊啊啊啊啊?。。?！”嬰兒哭聲愈加激烈。

　　幾個人連忙探前去，深處兩只手指，掀起棉被的一角——是的！是被她抱在懷里的一個嬰兒！

　　“?。　币粋€女人驚嘆。

　　“?。　币粋€男人這樣回應(yīng)。

　　巷子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死去的老嫗懷中抱著一個嬰兒！

　　“這是誰家的孩子？”

　　“不會是這個老人偷的吧？”

　　“……”

　　“不會吧？”

　　“切，要我看，就是個人販子罷了！死了正好，也算是為民除害！”

　　“對，你看她那樣子，一看就是個撿來垃圾的，哪里會有孫子抱?。　?p>　　“就是，這種人販子，死了都是好事！”

　　他們的言語中雖然滿是憤怒的感情，但面孔確實驚人的一致。并不是因為無法做出表情的變化，而是因為他們高高在上——儼然一副法官審判罪人的模樣。

　　只不過正是因為他們事不關(guān)己，所以才能如此的高傲。

　　……

　　逐漸被淹沒了……就像沉溺在深藍海水中，由指尖傳遞到大腦深處的無力感……

　　住在地下室里的一家四口，這是僅僅有著三四十多平方米陰暗潮濕的房間。用著廉價的布匹當做隔板，分開成了三部分，廁所、廚房、客廳兼臥室。

　　家里唯一算的上值錢的，是一個不知道從哪里撿來壞了一半的電視機。

　　連上電源，敲兩下，還能用。不過每天也只是看十多分鐘——節(jié)省下更多的電費，總能做些其他什么。

　　頗顯年邁的女人癱坐在板凳上，打開電視，在僅有的四個頻道里來回選著——

　　“據(jù)民眾舉報，在居景樓周圍某一巷子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懷里抱著小孩的死去老人。當事人認為，這是一個意外死亡的人販子，所以還請居民們注意保護好自家孩子。詳細情況，警方還在調(diào)查中?！?p>　　“……”

　　咬住下唇?jīng)]有發(fā)聲，女人撥了撥自己夾雜著黑色的白發(fā)。

　　老人的樣子雖然只出現(xiàn)了兩秒，但女人還是認出了她。

　　“媽死了……新聞里說……她是個人販子……都說了別去管別去管，這下好了……”她對著一片臟布后面的男人如此說——這是這個家庭里用來分開空間的門。

　　“咳咳……咳咳……”男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女人看著那張的臉，沉默不語。

　　“我去洗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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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就不讓老人收養(yǎng)這個棄嬰——畢竟自己家的情況，實在不能再更壞了。

　　所以她就帶著棄嬰，離開了這個家，也就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巴。

　　……

　　“經(jīng)警方調(diào)查，老人懷中小孩是于2004年1月7日丟棄的棄嬰。根據(jù)監(jiān)控調(diào)查顯示，老人在北海公園內(nèi)撿到該棄嬰，至于孩子的親生父母是誰，我們?nèi)栽趯ふ??！?p>　　……

　　然后是來自愛心人士各種各樣的祝福，甚至還送上了錦旗，女人家的情況逐漸好轉(zhuǎn)。

　　似乎在這新聞放出之后，僅僅一個晚上就感動這座小城里所有人，熱熱的淚水，流淌在那深巷里的一地污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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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應(yīng)該就是老人送來的最后的禮物了吧。

　　用自己同死亡交換而得到最后的饋贈。

　　還有，那個鮮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