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來到永春殿,整座殿大部分的燈已經滅了,只有內屋的燈還點著,李鈺知道,那是左春在等他回來。他沒有叫人通報,屏退了隨行的仆從,就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他瞅見外屋的大丫鬟呼呼地睡著,真是的,主子都沒睡,她就先睡了,明日得扣她月例,叫她長長記性,叫什么來著,哦,想起來了,左春親賜的名字,叫歡圓。
左春坐在塌上在低頭繡著什么,歪歪扭扭的,不大好看,李鈺湊近仔細瞧著,是一對交頸鴛鴦。
“江山美人幾多愁,鴛鴦戲水水倒流。青絲一夜變白頭,只等佳人一回眸,”李鈺彎著腰將脖子伸向前去,直到鼻尖快碰住才停了下來,“是想本宮了嗎?”
左春早有離開的打算,一來,華王反,她的弟弟一定還留在南淮,亦或者,已經死了,她得去找他,二來,沒名分地留在太子身邊,不是長久之計。只是還未離開,思念就涌了出來。
“想本宮也不怕,本宮日后日日將你帶在身旁?!崩钼曒p啄左春一口,歡快地說道。
“無名無份地帶在身邊?”左春冷不丁來了這么一句,讓李鈺猝不及防,她一向是個弱美人,他以為她不在乎這些,雖然他也想給她。
李鈺沉默了良久,軟著語氣開口:“本宮以為…”
“殿下以為,我從不在乎這些,是嗎?”華王倒臺了,左春若是再什么也不求,那南淮名妓春風,便是前車之鑒。
“不是的,春兒,再等等我?!?p> 等…等到何時呢,左春只相信,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待容顏老去,李鈺只怕會有其他人陪伴了。
李鈺看她半晌不說話,只為她脫去衣衫,掖好被角,叮囑她早些睡覺,便走了。整個過程左春都沉默著,她自從王岑處回來便感受到些許落差,她其實心里是怨的,戰(zhàn)亂時李鈺沒有尋她,難道真的不擔心她的安危嗎?返回東宮也不見一句寬慰安撫,而是匆匆忙忙出門處理政務。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啊。
這一夜,李鈺輾轉反側,回想起許多上一世的事,他想起他的重生,想起上一世被毀滅在北方漠襄國人手里的大安王朝,他的眼睛重得抬不起來,長長的的睫羽上掛著起源不明繁重的幾滴珠水,眨了幾回,晃悠悠跌落下來,視線迷迷蒙蒙的,透過依稀水氣,映出一張表情模模糊糊的臉,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左春,他伸出手喚:“春兒,我沒想到…這一世,還能遇見你…可我還只是個太子啊,再等等我,再等等…”有時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是重活一世,也不一定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平定叛軍的第二個夜里,皇宮張燈結彩,大宴群臣,以慶平定叛軍之喜。今上坐在龍椅上,威嚴少了幾分,多了些與民同樂的平易近人:“今夜,朕,高興,與眾愛卿飲一杯,一敬張將軍帶領將士們奮戰(zhàn)數日,而敬眾愛卿為我大安朝嘔心瀝血,諸卿辛苦了!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今日來參加晚宴的都是些朝中大臣,沒什么宮闈之內的皇親國戚,所以大家剛開始還比較拘謹,但是今上說了這話,大家也就喜笑顏開了,經歷了戰(zhàn)亂,剩下的便都是今朝的忠臣。
大家舉杯共同敬今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今上站了起來,將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好酒,好酒!奏樂,舞!”今上豪爽,一下帶動了夜宴的氣氛,朝臣間頓時涌動起來歡快的情緒,大家在歌舞升平中交頭接耳,推杯換盞,一片祥和愉悅。
此時外頭的太監(jiān)通報:“太子殿下到!”
李鈺姍姍來遲,進來立刻叩首:“兒臣來遲,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確實是來遲了,但是不是故意的,他去了一趟刑部,見了剛被捕入獄的滄州知州,滄州乃大州,是全大安的糧食基地,歷年來風調雨順,可近三年時時走火,雖無證據,但知州謝光道知法犯法私吞皇糧已然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情了,所以趁著此次回京述職,李鈺索性做主命刑部將他捕了。
皇帝見李鈺來了,向眾臣夸贊道:“鈺兒可是此次的大功臣啊,不愧是朕的太子?!?p> 刑部尚書也跟著附和:“是啊,太子殿下驍勇善戰(zhàn),用兵如神,短短幾日就平叛了,實在是將帥之才!”
左相摸著胡子:“殿下還做得一手錦繡文章,是文武雙全的全才啊!”
見兩位朝中大員如此夸贊,群臣起身道:“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右相不情不愿地混在其中,眼光不斷瞥著立在殿中的李鈺。
皇帝龍顏大悅:“賞!賞!”皇帝高興,多飲了幾杯,連帶著晚上也宿在了王皇后處。
因為這場宴會沒有皇親國戚參加,都是些朝中大臣,便少了些歌舞酒樂,多了些朝堂事宜,所以宴會也早早落幕了。李鈺心中有事惦記,待宴會結束拜別了皇帝便乘車去了刑部,走前,他給刑部尚書周文昭使了個眼色,周文昭立馬會意,也拜別了皇帝。
幾縷月光照在那里卻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在殘破的泥墻上泛不起一絲漣漪,那里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這偏僻的角落,矮矮的,充滿著壓抑,無人關注的刑部地牢里,傳來幾聲痛苦的哀嚎。
“今日是你的壽辰,”李鈺站著,睥睨手腳被捆著鐵鏈的滄州知州謝光道,“吃碗長壽面吧?!?p> “是,”一旁的之前審問的人見是太子殿下親臨,自然是跑前跑后獻殷勤,端來了一碗面條,兇道,“吃!”他早已對這個嘴硬的知州心生許多厭惡了,審問了一下午,還是什么都問不出來。
尚書周文昭立在幾案前做著口供,一雙眼緊盯著謝光道,生怕錯漏了什么。
“太子殿下,我就逛了趟青樓,至于把我壓進刑部大牢嗎?”雖已是中年,謝光道還有些許青年人的桀驁,他抬眼看向李鈺,不屑地反問。
李鈺冷笑:“好大的膽子,知法犯法,我看大安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滄州糧草三年走水了五次,你得了不少好處吧?”周文昭也不寫了,放下筆,把面接過放在案桌上。
“哼,你又沒證據?!?p> “但你,還不是被本官抓進來了?!?p> “你能把我怎樣?太祖定的規(guī)矩,凡吏員宿娼者,杖六十?!?p> “新招的獄卒是個武僧,沒讀過書,不識數的?!敝芪恼炎旖锹冻鲆唤z不易察覺地一笑,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漣漪迅速劃過唇角,又在眼睛里凝聚成兩點火星,轉瞬消失在眼波深處。
“你敢,我朝中親友,會參你的?!彼哪槺锏猛t,雙眉擰成疙瘩,就連胳膊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哦?那…不就是同黨嗎?”周文昭由低聲笑談,忽然變成放肆地哈哈大笑,笑聲里充滿了不羈和狂妄之意。
“什么意思?”
“本官會上報陛下,你在獄中良心發(fā)現,將自己這些年的惡行都供了出來,鑒于你都不在了,這些事也就算了,就按年紀大了,受不了杖刑而亡,”他看了一眼李鈺,繼續(xù)道,“這時候,誰要是參我,誰不就是同黨嗎?”周文昭立弓著腰,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他,“謝大人,沒想到,您如此愚蠢?!?p> 靠近了,靠近了,又見周文昭將右手伸向他的領子,一把抓住了他:“那年我被你害得凄苦,如今你也落在我手里了”。
“你!”謝光道的臉慘白慘白的,嚇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鈺端坐下:“你身為朝廷命官,魚肉百姓,已是人盡皆知,能否從你口中套出話來,不過是走個過場,來人,”他黑眸微微一瞇,“連夜杖刑,不必通報陛下了?!?p> 謝光道知道太子李鈺剛平定戰(zhàn)亂,正是當紅的時候,對他一個知州用刑皇帝定然也不會深究,一看大禍臨頭,他連忙磕頭如搗蒜:“太子殿下饒了我吧,我知錯了!只要你不殺我,我就把右相的秘密告訴您!”
謝光道知道太子和右相一向不對付,這是他唯一的籌碼了,他決定賭一把。
右相的秘密。
“你這奸臣,太子殿下嫉惡如仇,你還想賣主求榮?”謝光道微微仰頭,“太子殿下早做定奪,以微臣之見,萬不能留這畜牲再禍害百姓了。”
李鈺怎會不知周文昭的私心,所以現在不處置謝光道必然會讓自己和周文昭離心,一個忠心耿耿的周文昭,可比右相的秘密重要得多,他宛如暗夜里的鷹:“來人,杖刑?!?p> 謝光道看著下定決心的李鈺,頓時面如死灰地垂首:“天要亡我啊?!?p> “不,是你自己求死,”周文昭嫌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謝光道,轉身跪在地上:“太子殿下嚴明,文昭帶百姓謝過殿下。”
“起來吧?!?p> “謝殿下?!?p> 知州謝光道和尚書周文昭的私仇,李鈺是早有耳聞,但不過是落魄書生被知州欺辱之舊事罷了,他也不愿多管,謝光道之事,確實是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