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詩并沒有念完，她的手臂就垂落下來。那一刻，奧萊克西知道，上帝死了。
“是的，我記得……那時你叫我背下來教給我們的孩子，我就背下來了……蘇珊娜……我怎么會忘得了呢……”
淚水滴落她的面龐。他并未起身也未移動，而是守在逝者的身邊，溫柔地注視著她的容顏。
?。?p> 緘默良晌，他緩緩起身，用雙手橫抱起蘇珊娜的遺骸，向殿外走去。耶胡迪爾牽著納迪納普利跟在他的后面，隨他一同出去。他們從齊古拉特宮的臺階上一級一級地下來；一路上，奧萊克西未發(fā)一言，他的孩子則為母親的死而哭泣不已。
天色漸晚，余暉絢麗；城外戰(zhàn)亂的鼎沸已經(jīng)散去，帕瑞戴斯城的百姓看到人王抱著死去的上帝，從神殿上下來。就自發(fā)的來到中央干道的兩側(cè)，他們手捧著燭火，為他們的女神送行。
那時，兵燹已經(jīng)停止，因為天使墜落地面失去權(quán)柄；大地震顫，因為地下世界的瓊樓玉砌沒了權(quán)柄的支撐，轟然崩塌，永被掩埋。義軍不再進攻，而是在城外靜候。
奧萊克西穿過哀傷肅穆的街道，人們靜靜地目送著他們離開，只有低聲地祈禱與哭泣回蕩在他的身后。
當他快要到城門那里的時候，有些市民就跟了上來，尾隨在他的身后；而后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直至全城的百姓都跟隨上來；因為他們知道，他要把她安葬在城外。
看到奧萊克西與送葬的隊伍出來。寧吉什齊達并沒有過問，而是和戰(zhàn)士們一起，為他們的王避讓開道路。他抱著她，踏過血流漂櫓的戰(zhàn)場，向城的西面進發(fā)。那時，人們就知道，他要前往的方向了。
義軍跟隨在后面，護佑著人群。月亮升起，暗淡朦朧，好似也在為此刻哀悼。人們跨過伯拉河上的大橋，那河向東流入大海，河的南岸則是陪都烏爾。再往南是古城埃利都殘垣斷壁的遺跡，那里的守軍點亮了火把，照亮前往伊甸園最后的道路。
?。?p> 天空微曦，人們行走在通往園子的海灘上。海灣的北、西、南面都臨著陸地，只有東面朝著大海。伊甸園就在海的南面，埃利都的東面。當他們臨近那園子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退去。因為在那天城一日，這世上就過去了三天。那燒在園子里的火經(jīng)過三個日夜，就退了。
那園子里的樹，只剩下焦黑的枯枝，地上也是狼藉一片。奧萊克西抱著蘇珊娜的遺骸，走在前面，最先進入園中，他看到那棵中央的圣樹和它的周圍依舊蓊郁盎然，便停在其面前，屈膝而跪。眾人也就跟著他們的王向圣樹跪下。
奧萊克西再次流下眼淚，他親吻著蘇珊娜的額頭，默默地為她做最后的祈禱。
他就把她葬在了那棵樹下。等他起身的時候，一名不知名的人類戰(zhàn)士，騎馬趕來，向他遞上一把劍，與那被他熔了做箭的穹頂之劍一模一樣：“將軍。我們在搜尋命運之碑的下落之時，發(fā)現(xiàn)這把劍掉落在齊古拉特宮的一間側(cè)殿內(nèi)……”
奧萊克西回過頭來，看向站在一旁的耶胡迪爾。
這位曾經(jīng)天國的宰輔說：“是的。這把劍我打了兩把……”
那位戰(zhàn)士忙接著說：“將軍！如今天帝已亡，我們也已知命運之碑就樹在烏爾的月神廟中；世界已經(jīng)交由您的手中，等待您用這把劍劈斷那篆刻世界律法的石碑，解放全世界的生命，完成這場使命……”
奧萊克西微笑了一下，推開那把劍，來到納迪納普利的跟前，打算帶他離開，并向周圍的士兵說：“牽一匹馬來?！?p> 寧吉什齊達一把搶過寶劍，半跪下來，重新向人王呈上：“將軍！如今，我的祖母與父親都已死去，聯(lián)軍上下，都希望您成為天下的共主……請您留下，做我們的王，請做這新世界的神……君上！”
接著，在這園子里的數(shù)萬將士與平民都紛紛跪下，向奧萊克西行禮：“請您留下，做我們的王！君上！”
奧萊克西接過劍，拔出劍鞘，把它插在蘇珊娜的墓前，并對眾人說：“起來吧。我不是你們的王，你們真正的王將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歸來。”他意味深長地說著，望向自己的兒子，“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說罷，奧萊克西走向海邊，目視著東方從海平面上緩緩升起，黎明破曉的太陽，長嘆一口氣。接著，他把納迪納普利抱上了馬，打算離開。
耶胡迪爾走來，握住奧萊克西的手腕，說：“奧萊克西……如果有什么問題，請到這里來找我……”然后，他湊近耳語，留下一個地址。
?。?p> 圖嚳爾第·尼努爾塔與他的兒子離開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里。
義軍在烏爾月神南納[1]的神廟里，找到了所謂的“命運之碑”，它果然是個贗品，甚至當被人用斧頭從中間砍斷時，它碎裂的地方顯示出它本來就曾被人摔斷過，只是后來又被粘合。
那上面刻的字，他們找來了希伯來人，翻譯是：
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不可謀殺。
不可奸淫。
不可偷盜。
不可陷害人。
不可貪戀人的房屋、也不可貪戀人的妻子、仆婢、牛驢、并他一切所有的。
那并不是什么世界律，而是上古的摩西在西奈山得到天使的誡命。而這碑也并不是現(xiàn)在放在希伯來人約柜[2]里的那一版，而是最早古老的，就是那由天使親自手寫，但被摩西摔斷的那一版；至于它是被什么人，因什么目的帶到烏爾來的，則不為人知了。
?。?p> 很多年以后，人們已經(jīng)忘卻了這場戰(zhàn)爭，也忘卻了奧萊克西的事跡。甚至有人傳言他是被他的兒子殺死的?？柍潜换膹U，阿舒爾-伊丁從牧羊人里挑了一個，稱他是納迪納普利，立他為傀儡王。加喜特王的后人被阿托爾國釋放，他們回到自己的國家又做了幾代王，就與埃蘭發(fā)生了戰(zhàn)爭，加喜特巴比倫在戰(zhàn)火中覆滅。更北面的蠻族入侵了赫梯，它也在不久之后亡國。
當神死了，天城的時間就流的和外面一樣快了。因再無天使的存在，帕瑞戴斯已名存實亡，耶胡迪爾做了幾年的帝國攝政，就辭去了職務(wù)，歸隱田間。天城的城墻也被拆除，又恢復(fù)為了烏魯克、拉爾薩和尼納[3]三城。
＊＊＊
有一天，在拉格什城外的一間恬淡的農(nóng)舍外，一個消瘦的中年人帶著一位英俊的青年前來拜訪。
農(nóng)舍安靜地坐落在郁郁蔥蔥的田野之中。房屋是用木材和石頭搭建而成，外墻涂抹了一層土黃色的泥漿，顯得古樸而自然。屋頂用稻草覆蓋，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矮矮的籬笆。
蜿蜒的小徑穿過花壇，通向那扇簡陋的木制大門。門前的兩邊，翠綠的藤蔓沿著木柱攀爬，開出了一朵朵嬌艷的花朵，它們隨著微風搖曳，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金固[4]，你有客人到了?！敝魅说钠拮酉蚶锩鎲镜?。那人就出來，他還是穿著一身長衫來迎客。
“金固叔叔?！鼻嗄昱苌先ヅc他擁抱。
“納迪納普利！你又長大了，我都快認不得你了！”他說著，看向那個同來的人，點了點頭，“看你的表情，還是沒有線索，是嗎？”
奧萊克西搖搖頭，把行囊放下，同他們一起坐下，露出笑容：“我一直想問你，從尼尼微我們分道揚鑣開始，你就叫這難聽的名字了嗎？這名字聽起來這么蠢，還不如你去暗訪我們時候用的那個假名，什么……‘卡卡’呢！”
耶胡迪爾笑著說：“哈哈哈哈，滾開！這名字又不是我自己起的?！?p> “是誰給你起的？”
“她?！?p> 奧萊克西的表情再次恢復(fù)了嚴肅。
“你從什么時候就知道她是上帝的？”
“當然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們還在歌篾工程學(xué)院那會兒……”耶胡迪爾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個洗好的葡萄放進嘴里，“你們吃吧，很新鮮的，我妻子今天剛摘的?！?p> “好，謝謝。哎呀……真酸！”奧萊克西接過竹筐，也吃了一個，“哎？對了，我一直好奇，是她先找的你，還是你先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同尋常？”
耶胡迪爾笑了笑說：“我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她可是神……從她聽到安德烈演講的時候，她就開始規(guī)劃一切了，而你我……只不過是她的棋子。”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誰知道呢。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里，讓我們生活在這兒，感受這兒的變化……呵，我曾經(jīng)問過她，一開始她和我說，她做這些只是為了觀察……但是她并沒有告訴我她在觀察什么，直到安德烈死了，你們私奔到埃蘭。當她懷上你的孩子，她說一切都變了?！?p> “然后呢？”
“奧萊克西，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這些內(nèi)容問了快一百遍了，怎么還讓我講？”
“你再說說，我想聽。”
“哎，真拿你沒辦法……于是她詐死離開了你，把小納迪納普利交給我撫養(yǎng)，我們當時就被她安排住在天城里的一間普通的民房里。等外面都過去十多年了，我才老了五歲……”
“所以……”奧萊克西身體前傾，繼續(xù)問道，“你說過，馬爾杜克的神話是她親手寫的，然后又被她傳到各地去……她操控了所有與我接觸過的人的意識，只為讓那一刻發(fā)生？”
“不要再去猜了，我的老朋友。都這么多年了，這些事我強調(diào)過很多回了，她最后也親自又和你強調(diào)過一遍——那首詩才是重點。她和我說過，她做這么多，就是為了讓你和你的兒子……誒，尤其是你的兒子納迪納普利，能夠依著那首詩去尋找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啊……”奧萊克西嘆了一口氣，“這么多年了，我快走遍了整個世界——大海、高山、森林……那些我去過的地方，我又去了無數(shù)次……但還是一無所獲……”
“不是還有沙漠么？”納迪納普利突然補充道，“你好像一直不愿意去沙漠看看?！?p> “我就是從沙漠里出來的。你問你金固叔叔當年我們是怎么徒步走到尼尼微城的……我的兒子，沙漠里可什么都沒有，我向你保證。”
“你又怎么知道呢？”
奧萊克西停頓片刻，說道：“好吧……也許我真的該回去看看了?！?p> [1] Nanna，即蘇美爾月神南納，也就前文中提到的欣（Sin）
[2]契約之柜（希伯來語：???????????????、ārōn Hābrīt）簡稱契約柜或約柜，又稱法柜，是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圣物，《舊約》記載上主在西奈山上單獨見摩西，頒布十誡和律法，親自將十誡用指頭寫在石板，摩西下山后看到以色列人離棄上帝在崇拜一只金牛犢，憤然將石板摔碎，后來上主又再一次頒布十誡，寫在石板，放在約柜
[3] Nina，拉格什的一座寺廟建筑群，后成為海港城市
[4] Kingu，是美索不達米亞神話的神明，意思為“無技術(shù)勞動者”，為迪亞馬特的兒子與第二任丈夫，最后被馬爾杜克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