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民工（一）
夜幕已經(jīng)降臨，在遠離市區(qū)的工棚里，一盞灰暗的油燈忽明忽暗，似乎是向偶爾路過的人們訴說著，這塊廢棄的工地上還有人居住。附近村莊里的幾只家犬，耷拉著腦袋在工地竄來竄去，幾個來回下來，它們竟然找不到一點吃的。帶著絕望的眼神，它們集體沖著低矮的工棚，發(fā)出幾聲饑餓而又無奈的哀鳴，然后才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離去。
雖然早已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可工棚里卻依然是冷鍋冷灶。用磚支起的切菜板上，放著一摞大海碗和幾個發(fā)硬的饅頭。在案板的四周，蹲坐著五、六個五大三粗的山里漢子。他們有的蹲著，有的躺著，有個像是工頭的漢子，手里拿著一根劣質(zhì)煙用力地抽著。煙頭猛地一亮，一口濃重的煙霧從他的口里吐出，一陣痛苦而又難受的劇烈咳嗽，把他烏黑發(fā)亮的面頰脹的是面紅脖子粗。他的咳嗽聲，讓一個站立在門口的少年，扭過了瘦弱的身子。這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和他們一樣的破衣爛衫，肥大的衣裳包裹著他瘦弱的身軀，讓人不禁想起電影“江姐”里的小蘿卜頭。
“叔，你別抽了。你倒是說說，今后咋辦呀！”這位少年一邊說著，一邊慢騰騰地走了過來，蹲下身子圍坐在中年男子身邊。
“是啊！富貴你倒是說說，你今天在市里的勞務(wù)市場，找來活干沒有。咱們出來三、四個月了，一分錢沒往家里寄，你說這一家老小，他們可咋過哩？”蹲坐在地上的漢子雙手抱著頭，帶著無助地眼神看著他們的工頭。他說話的聲音吞吞吐吐，似乎他也非常清楚，工頭的心里比他們還要著急。
“他們咋過，餓不著。咱家里有地，有糧食，可咱們呢？我這三、四個月，就沒吃過一頓飽飯?！碧稍诘胤降臐h子，帶著有氣無力地語氣說了一句。
“家里是有地，也有糧食，可你爹看病不花錢？你兩個孩子上學(xué)不要錢？你想讓他們長大后和咱一樣，也到大城市里面給哪些有錢人打工？”另一個漢子，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就滿腹牢騷地嘟囔了一句。
躺在地上的漢子，此時卻忽地坐了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說：“富貴哥，既然工地上的負責(zé)人都跑了，欠咱三、四個月工錢也不給咱，我看咱們不如把工地上剩下的材料給它賣了，就算是抵咱工資，你看咋樣！”
“二寶，你急瘋了。咱們要是那樣做，豈不是成賊了么？咱山里人再窮也得窮的有骨氣。臟活、累活我都不怕，要是讓我去做賊，打死我，我也不干。”另一個躺在墻角的漢子，聽見二寶這樣說，也翻身坐了起來。他帶著一臉怒氣和責(zé)備地語氣，極力地勸阻著二寶。
“咋了，難道說行他們不仁，就不行我們不義。咱們這三、四個月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累死累活，就……白干了嗎？”一臉委屈的二寶，聲音哽咽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險些沒有掉下淚。
“二寶哥，你別這樣說。他們不是人，是豬，是狗，是兩條腿的畜生，可咱不是。我娘從小就教過我，人窮，也要窮的要有志氣。咱們就是餓死也不能去做賊，咱可不能丟了山里人的臉面，不能讓城里的有錢人，背后戳咱山里人的脊梁骨。今天，無論你說什么？我是寧可一分錢也不要，也決不去做賊。而且，我也不許你去?！币晃槐榷毿∫稽c的山里漢子，他神情非常地嚴(yán)肅，說出的話更是斬釘截鐵、錚錚有聲。
“我……我不是沒法子了；才這樣說？嗚嗚……嗚嗚……嗚嗚，你們以為我就想去做賊了，偷東西，我今年四十多了，我偷過誰家東西”。這位叫二寶的中年漢子，最終沒有忍住眼中的淚水，他還是讓它緩緩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一邊哽咽著，一邊用粗糙的大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聲音沙啞著，帶著一種既委屈，又憤怒地哭腔繼續(xù)訴說著?！拔乙仓懒異u，我也知道餓死不能做賊，可我一想到臥病在床的老爹，兩個剛上初中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該咋辦了？我就哪么說說，你們就當(dāng)真了，你們以為我就真的想去當(dāng)賊，想去敗壞咱山里人的名聲嗎？”
“二寶哥！你別哭了，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咱們大家其實和你一樣，誰心里不難受。咱們辛辛苦苦干了三、四個月，一分錢沒拿住，想回家又沒有路費。這個狠心的包工頭，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跑了。這三、四天大家吃沒吃，喝沒喝，誰心里不焦急，你說，嗚嗚……嗚嗚。”這位比二寶小點的中年漢子，一邊勸著二寶，一邊也忍不住哽咽著掉下了眼淚。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聽著二寶的哭聲，蹲坐在地上的富貴終于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來，狠狠地掐滅了手里的煙頭，忽然，他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色不對，一股很強烈的狂風(fēng)順著破舊的門窗刮了進來。他急忙來到門口，透過房門的縫隙看見一團黑壓壓的烏云，頃刻之間就要來臨。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雷聲，一道道耀眼的閃電，像是一條急于騰飛的巨龍，翻滾著、扭動著和烏云展開殊死的搏斗?！安缓?，要下雨了。三喜子，你趕緊去院里抱點干柴，再燒點開水，一會兒，我們就著開水把這幾個饅頭吃了。明天，咱們就離開這里。其余的人跟我到院里，把不能淋雨的材料都搬到棚子下面。咱們就是走，也要走的挺胸直腰，走的光明磊落。咱們不能就這樣看著，看著這些材料被雨水浸泡?！?p> 一位中年漢子，用吃驚地語氣看著富貴，說：“富貴哥，人都跑了，這個工地還能開工。再說，三、四個月都沒開工錢，咱還給他干活?！?p> “話不能這樣說，這些材料價值好幾萬，如果被雨水淋濕了，那等于好幾萬就被雨水沖跑了。咱們都是莊稼人，你們不心疼，我心疼。”富貴剛把話說完，粗壯有力的手就抓住破舊的門，一下就把房門打開。呼嘯的冷風(fēng)猛地竄了進來，讓屋里所有的人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澳銈?nèi)绻€認(rèn)我這個隊長，就啥也別說，搶運材料要緊?！彪S著話音的落地，富貴帶頭沖了出去。
“弟兄們走??！走。走?！碧芍?，蹲著的，站著的，全都不約而同地沖了出去。
鋪天蓋地的狂風(fēng)，吹起了地上的塵土、紙屑和落葉，讓這些粗壯、魁梧的山里漢子不得不瞇縫上眼睛。已長滿老繭的大手，緊緊地抓住被包工頭拋棄的材料，他們一趟又一趟地搬、抬。此時，這些來自偏遠山區(qū)的男子漢，似乎在勞動中忘記了饑餓，忘記了自己的工錢，更忘記了急需用錢的家人。
一聲緊似一身的雷聲，夾帶著豆大的雨點頃刻而至。風(fēng)聲、雷聲、雨聲和漢子們的叫嚷聲，在這漆黑的夜晚，勾畫出一幅動人并且揪心的畫面。一道耀眼的閃電，緊接著又是一道耀眼的閃電，這閃電像是一把鋒利的鋼鋸，劈向了渾濁而又黑暗的夜空。
雷鳴電閃、暴雨如注，然而無論它們怎樣肆無忌憚，卻阻擋不了一雙雙大腳在大雨里飛奔，一雙雙大腳在大雨里搶運。這些材料是個人的還是國家的，不去管它，也不去想它，總之不能讓它們被大雨淋濕，更不能讓它們被雨水浸泡，要把它們搬到安全的地方，要把它們妥善的保管。破舊的衣服被雨水淋濕了，渾身上下早已分不出是汗水還是雨水，這些樸實善良的山里漢子，此時卻個個累的筋疲力盡，他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嘻嘻哈哈地跑進了工棚。
“老天爺，你下吧？你就是下再大的雨，我們也不怕了，我們不怕了?！倍氄驹谟曛?，伸開了雙臂，昂起頭，任憑雨水的傾打，仍然向著黑暗的夜空，大聲地發(fā)出怒喊。
“二寶，你瘋了，快回來，回來?！?p> “二寶，不能讓雨淋著。小心明天感冒，快點回來，回來。”
工棚里傳出一浪接一浪的叫喊聲，工友們?nèi)季奂陂T口，帶著吃驚的眼神看著大雨中的二寶。
站在大雨中的二寶，看著一陣急似一陣的暴雨，看著市區(qū)里星星點點似的萬家燈火，想到鋪著紅地毯的星級賓館里，哪些開發(fā)商在飲酒做樂，在毫不吝嗇地揮霍、奢侈。再想到自己家快要坍塌的房子，臥病在床的老爹，兩個哭著、喊著想要上學(xué)的孩子，不禁對著漆黑的夜空，對著那沉重的雷聲還有那一道接著一道的閃電，大聲地發(fā)出悲涼、凄慘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二寶這近似瘋狂的舉動，猶如一棍沉重的鐵棒敲在所有人的頭上，大家全都呆若木雞似的看著想著。他們的命運和二寶一樣，多年來的顛沛流離，多年來打工的酸甜苦辣，城里人那歧視的目光，為討要薪水所受的屈辱，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千里之外的打工生活，讓他們流過多少眼淚，讓他們多少次想放聲大哭。為了生存，為了活命，為了自己當(dāng)好一個男人應(yīng)盡的責(zé)任，難道就該過這種猶如乞丐似的生活。
“大家都去，把他拉回來?！备毁F的眼里也流出了熱淚，可他知道自己是大家的希望，自己不能服輸，更不能服軟。他用大手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順勢把淚水一并擦去，率先沖進了雨里。
“哈哈……哈哈，你們別拉我，別拉我。我要淋雨，我要洗澡，我要洗的干干凈凈的，我要脫胎換骨，我要重新做人?！倍毱疵貟暝?，叫嚷著，被工友們推著、拽著、抬著，拉進了工棚。
這場暴雨來的急，下起來卻沒完沒了，瞬時間讓空曠的工地上已成了汪洋。雨水匯集在一起，開始翻滾著，開始順著高低不平的地勢，涌向了地勢較矮的工棚。
“富貴哥，工棚進水了?！币晃恢心隄h子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塊木板，擋在工棚的門口。
“富貴叔，工棚漏雨了。”三喜子抓起工棚里的盆子，去接漏進工棚的雨水。
工棚里的漢子們，顧不得悲傷，忍住了饑餓，他們站起身來七手八腳地找盆子，找能用的工具去接滴滴答答的雨水。風(fēng)裹著雨尋找著工棚的縫隙，雨水從工棚的頂部，瀝瀝啦啦地往下滴答，工棚外傳來大樹被連根拔起的聲音，這間簡易的工棚也是危?？审牛S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恢復(fù)過來理智的二寶，癱坐在草墊上，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工友們在忙亂，一雙呆而無神的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了即將熄滅的灶火，他急忙站起身，拿了一根干柴扔了進去。將要熄滅的灶火，像是在波談洶涌的大海里，一個將要被淹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一根木棒的加入，讓它又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氣。
灶火內(nèi)再次燃起的火焰，讓鍋里的水迅速地開始沸騰，熱哈氣彌漫著四處漏雨的工棚。灶火內(nèi)的火焰也隨著吹進來的風(fēng)，忽左忽右像個調(diào)皮的頑童，讓這些身處黑暗中的民工，感到了一絲對前途的遐想，對未來的期望。明天，我們的明天又將怎樣？我們的明天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