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隧道工,老王的年齡顯然已經(jīng)不適合干這么重的體力勞動,但要是問“誰干活最賣力,”工地上的人都會異口同聲地說“倔老王。”老王倔;愛認死理,用老王自己的話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豈能混淆。老王是個正直的人,也是一個勤奮的人。他常年漂泊在異地他鄉(xiāng)的工地上,臟活、累活也從不抱怨,因為他信奉“有智吃智,無智出力,”錢!要光明正大地掙,不能坑蒙拐騙,也不能偷偷摸摸,更不能昧了良心。
我也是一名農(nóng)民工,去過黑龍江大慶,也去過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和四川彭州。2018年6月,我辭去了外地的工作回到了洛陽,應聘到一家建筑公司做了一名安全員。我們的項目是高壓入地工程,就是把城市上空的高壓電纜,通過隧道全部深埋地下,讓電線桿兩側(cè)的居民遠離電磁輻射。每當我回想起在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xiāng),委屈和傷心的事情太多、太多,能讓我高興的事情卻是少之又少。農(nóng)民工不易,尤其是遠離家鄉(xiāng)的人,看見他們,我會在情不自禁中想起曾經(jīng)的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兄弟,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人,才能更好地開展我的工作。工作之余,我會主動地到他們的宿舍和他們聊聊天,順便囑咐一下工作中應該注意的安全事項。
這是一排有集裝箱改裝的農(nóng)民工宿舍,我看見其中一間的房間燈亮著,就不由自主地推開了房門?!把?!王師傅從老家回來了。就你一個人。”倔老王的家在洛陽欒川,距離LY市區(qū)大概七、八十公里。因為孩子在家要翻蓋新房,他既不放心家里的房子,也擔心孩子的錢不夠,帶著兩個月的薪水回家了二天。
“是韓老弟呀!來來來,進來做?!边@是一間放著四張上下鋪的農(nóng)民工宿舍,倔老王坐在自己的下鋪上,一張簡易的木板算是餐桌,上面放著花生米和豬頭肉。倔老王悶悶不樂地喝著悶酒,看見我推開門,他就像是遇見知音似的慌忙站起了身?!拔乙粋€人正苦悶,你來的正好,陪我聊聊?!弊焐险f著,他一只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次性茶杯,一只手就想去拿酒瓶。
“我不喝,我不喝,”看見他想給我倒酒,我慌忙走了進去,奪下他手中的酒瓶放在了桌子上。倔老王似乎才開始喝,看見我這樣,他滄桑的臉顯得頗有些失望和不滿。隨手他又拿起桌子上的一瓶綠茶,“你喝這個!先別急著走,陪老哥哥我說一會兒話。”
老王的熱情,讓我不得不接過綠茶坐在了他對面。剛回家二天,他就又急匆匆來到工地,而且還是獨自一個人喝悶酒,我猜他肯定是有啥心事或者是有啥委屈。陪他聊聊,或許才能讓他明天心情舒暢地工作。想到這里,我笑呵呵地說:“老王大哥,回家才兩天,你也不在家好好陪陪俺嫂子,為啥又著急上火地趕了回來?!?p> “老夫老妻的,哪里還有那心情!不瞞你說,回家了兩天,我和你那老嫂子爭吵了兩天?!本罄贤跻荒樀乜嘈Γ又终f:“我呀!不想聽她嘮叨,一生氣,買了一張車票,天黑才到這里?!?p> “這是為啥?兩三個月你都沒有回去,而且你家里還蓋著房子。”我一臉疑惑,實在想不明白,倔老王他怎么會這樣?
老王并沒有急著回答我,他拿起桌子上的煙,抽出一根遞給了我。我擺了擺手,他獨自點上火,隨著一口煙霧從他的口中吐出,他象是回憶似的嘆了一口氣?!鞍Γ《际且驗樯a(chǎn)隊的自留地??h里要修路,占了我們生產(chǎn)隊的自留地。自留地就是莊稼地承包后,預留出一部分土地,等個三年五載隊里誰家又添人了,再給新添的人重新分的地。自留地也不能荒著,暫時先讓一個隊的人種著,一畝地每年給隊里交個一百二百的??烧l也沒有想到,修路正好占住了這塊地。賠償款!一畝就是十幾萬,就成了這些承包戶的。我這次回去,生產(chǎn)隊很多人都來找我,讓我出面去找村里和鄉(xiāng)里把這事說說,可你嫂子說啥也不愿意,因為這?回家了兩天,我和你嫂子爭吵了兩天。”
老王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拔艺f老王大哥,生產(chǎn)隊的事!他們怎么不去,讓你去?你又不是隊長。再說了,錢是大家的錢!即使你要回來了,還不是平均分配,誰會多給你一分錢!”話一說完,我笑著打開了綠茶,喝了一兩口。忽然感覺我似乎還沒有說到重點?!皩α?,”我一臉嚴肅地繼續(xù)說:“你去找村里或者是鄉(xiāng)里,無論你能不能把大家的錢要回來,你把已經(jīng)拿到賠償款的村民都給得罪了。你可別忘了,他們可是和你一個隊的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們肯定會記恨你一輩子?!?p> “你說的是。你嫂子也是這樣勸我。可這是集體的錢!大家都要不出面,這事就這樣算了。”老王用不甘心的語氣,并且還用信任的眼神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我知道倔老王是對的,集體的財產(chǎn),大家伙的利益,要是都抱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那只能是黃河水淹了莊稼地,你一個人就是再著急也是無能為力。支持他,不行!他肯定還會回去,到時候已經(jīng)拿到賠償款的村民肯定會記恨他一輩子。此刻,我只能也違心地說:“還是算了吧?你要是再回家?guī)滋?,這幾天的損失誰給你?再說了,即使你把錢要回來,分到你手里才幾個錢!還不如你在工地上多干幾天,咱把這比錢再掙出來?!?p> 老王用失望的眼神看著我,苦澀的微笑中夾雜著一臉的無助。他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也會這樣說?!闭f完,他生氣地獨自端起酒杯,把剩余的一大口酒一飲而盡?!奥犇銈兊模懔?,就這樣算了。”
我知道倔老王的脾氣,我也知道他嘴上說著算了,可內(nèi)心卻是極不情愿。他的倔脾氣要是上來,我就是用九頭牛,也未必能把他拉回來。我得說點高興的事!說點開心的事!只要能讓他高高興興的,明天的深基坑內(nèi)隧道施工才不會出現(xiàn)意外。想到這里,我用夸獎、贊美的語氣說:“老王大哥,你在外打工多年,這次干了兩個月,就給家里帶了一萬多元錢回去,家里的房子你準備蓋幾層?我敢說,肯定是你們村最高而且還是最漂亮的。”
“最高,還最漂亮,哈哈哈?!本罄贤跸仁求@訝!后又難看地笑了兩聲。說:“韓老弟,不瞞你說,這些年是攢了一些錢!可要是說到最高,最漂亮,還得說是村長家。”老王一邊說著,一只手拿起酒瓶又準備往酒杯里倒酒。
“少喝點,你明天不準備上班了。”看見他還要喝,我急忙勸阻他。
倔老王聽見我這么說,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往酒杯里又倒了一兩多。說:“你放心?一瓶酒我就喝了三、四兩,這能算多嗎?”說完,他把酒瓶蓋蓋好,放到了床下面。從皺巴巴的劣質(zhì)煙盒里,又抽出一支煙,點上。
“你們村長是干什么的?他家里要么有企業(yè),要么就是有生意?否則!在你們那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他一個月,難道還會比你掙得多?”我用不相信和肯定的語氣,堅持自己的判斷。
“你不相信,我更是不相信。”略微有些醉意的倔老王,此刻卻表情嚴肅。他的兩只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像是一把鋒利的利劍,他要用毋庸置疑的鋒芒,讓你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煙,在他的右手上夾著,他使勁地吸了一口,又用滿腔憤恨和一口怨氣吐了出來?!按彘L,哼!一個打架斗毆住過兩年勞改的人,現(xiàn)在竟然也是村長。我這些年沒有在家,也不知道村民們怎么會選他。不過,他看見了我,也算是客氣,叔長叔短地叫。”說到這里,倔老王頗有些自豪和得意。
“那你還不滿意,你還背地里說人家?!甭犓@么一說,我用生氣、質(zhì)疑的語氣埋怨他。
“有些事!你根本不知道?!本罄贤踉诰凭拇碳は拢丝淌悄樇t脖子粗。他異常地激動又非常地清醒,對于我剛才的言語,他似乎非常不滿意。如果我不是項目部的安全員,他極有可能和我大聲地辯駁幾句或者是爭吵幾句。
看著手里的煙要熄滅了,他急忙又吸了一口,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繼續(xù)和我說:“村長是叫了我一聲叔,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說的?叔,你在外打工幾年,可是不錯!二層小洋樓都蓋起來了。聽俺哥說,你現(xiàn)在一個月六、七千元錢!羨慕死我了。不象我,在村里干村長,一個月才一千八佰元。你說,我是為啥呢?說著,他從口袋里拿出了一盒中華煙,抽出了一根就往我手里塞。中華煙??!是一千八百元工資人抽的嗎?我在工地挖隧道,一個月工資六、七千錢!我抽的是啥?五元一盒的紅旗渠,他怎么能抽得起幾十元一盒的中華煙。他開著自家的小轎車,家里蓋了四、五層,聽說還在縣城買了房子。韓老弟,你說說,他這分明是上墳燒紙錢!誠心糊弄鬼呢?他以為我是傻子還是憨子。中華煙,我不稀罕。他走后,我把中華煙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又踩,最后又用腳在地上使勁地搓了搓,我恨不得再把這根煙扔進糞坑里,……”倔老王在說著的同時,他把手里即將吸完的煙,恨恨地仍在了地上,又用腳踩在煙上,使勁地搓了又搓。
倔老王氣憤填膺的舉動,鏗鏘有力的話語,讓我既有些吃驚又感覺有些好笑,可內(nèi)心卻有一種無法訴說的沉重。我要勸解倔老王,作為一名安全員,我必須要化解他心中的憤恨,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沒有思想情緒,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他在深基坑內(nèi)的工作安全。想到這里,我忽然想到老王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袄贤醮蟾纾矣浀媚阍?jīng)說過,為人在世,要有智吃智無智出力。我還記得,你說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闭f到這里,我用訓斥的語調(diào),慷慨激昂地說:“我們是君子,不是小人。他們掙的錢!我們既不要羨慕也不要眼紅。他們靠巧取豪奪、壓榨剝削,我們靠昂首挺胸、理直氣壯。這難道不是我們做人的準則嗎?”
我的一番話,讓苦悶無比的倔老王,此時不得不點頭表示贊同。他再次端起了酒杯,說:“來來來,韓老弟,謝謝你幫老哥解開了心中的嘎達。來,碰一個?!?p> 看著倔老王臉上有了舒心的微笑,我也高興地舉起了綠茶,“來,老王大哥!碰一個?!?p> 綠茶和酒杯輕微地碰在一起,人生的怨氣、怒氣、憤恨、委屈全都讓我們吞到了肚子里。我想我該走了,只有早點讓他休息,才能讓他明天精神飽滿地工作。想到這里,放下空瓶子我就站起了身。說:“王大哥,我得走了。你可不能再喝了,要是喝醉了,明天可是少掙二、三佰元呢?”說完,我也不等他送,快步地就往房間外面走。
“你急啥呢?咱倆再聊一會兒。”倔老王看見我要走,急忙站起了身,而我已經(jīng)走出了屋外。他站在房門前,看著我的背影,又大聲地吆喝了一句,“韓老弟,有空,還過來聊。”
獨自走在城市的夜晚,一排排霓虹燈在盡情地閃爍,高壓入地工程就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下面,藍色的圍擋圍住了半條街道,讓急匆匆路過的行人,時而好奇又時而疑惑。看,街道的東邊是豪華、氣派大酒店,酒店門前名車云集人頭攢動。街道的西邊是小商小販,他們在路燈下用近乎無奈地吆喝聲,希望能引起來來往往的行人停留、駐足。街道的南邊是城市的大嬸大媽,在跳歡快的廣場舞,街道的北邊是仍在堅守崗位的環(huán)衛(wèi)工。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這就是我在千里之外日思夜想都要返回的家鄉(xiāng),繁華而又美麗的城市“洛陽。”
又一次想起倔老王,我似乎看到他在隧道內(nèi)掘土的場景。悶熱、潮濕、狹隘的作業(yè)空間內(nèi),他戴著安全帽,赤裸著上身,手里拿著洋鎬,使勁地一搞一搞地掘土。他眼睛里有仇恨,也有怨氣,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名之火。他不知道去恨誰?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埋怨誰?洋鎬掘進了土里,他似乎看到個別村民,拿著自留地的賠償款“哈哈哈”大笑。洋鎬掘進了土里,他似乎再次看到村長不但抽著中華煙,并且又用諷刺和嘲諷的語調(diào),嘲笑哪些靠辛勤勞動才能養(yǎng)家糊口的村民。
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在漆黑寂靜的夜晚突然刮起,人行道兩邊的行道樹,被強勁有力的風脅迫著、威逼著,它們一會兒忽左,一會兒又忽右,一會兒又忽東,一會兒又忽西,毫無目標且又無可奈何地擺動著自己的腰肢。街上的行人、路邊的商販、跳廣場舞的人群,全都在驚慌失措中四下奔逃。我抬起頭,看見漆黑、浩瀚的夜空,此時早已是烏云密布,“轟隆隆”的雷聲從天庭傳來,一場特大暴雨要來的前奏,讓我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剛走了幾步,我突然看到十字路口醒目的位置,一條條大紅橫幅、標語鋪天蓋地,它們被狂風吹得“呼啦啦”作響,似有千軍萬馬急于沖鋒陷陣的雷霆之勢。“堅決打擊插手基層選舉、把持基層政權(quán),破壞社會穩(wěn)定的不法分子”“依法嚴厲懲處村霸、街霸、市霸、行霸等惡勢力”“毫不妥協(xié)地向黑惡勢力宣戰(zhàn),打一場掃黑除惡的人民戰(zhàn)爭”。天要變了,是的,它真的要變了。聽,又是一聲沉悶而又清脆的雷聲,在大家期待已久的頭頂炸響。看,一條渾身帶火的赤練蛇,吶喊著,翻滾著,它飛上夜空、沖破層層黑云,它把漆黑、浩瀚的夜空撕開了一條裂口,天河上的洪水以無法阻擋之勢開始傾巢而下。
暴雨來了,一場讓人民群眾滿意,讓黑惡勢力害怕的暴風雨,它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