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女來妙嚴宮的次數(shù)變多了,這背后有很多原因,可在青華看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越鳥逼著他面對眾仙不可倨傲要以禮相待,導致他不敢逐客,只能任憑白龍女、嫦娥、白澤之輩在他的妙嚴宮來去自如。有時候越鳥和白龍女鉆進東極殿就不出來,只留下他站在庭中孤獨地抱著聞人語顧影自憐,然而對此他卻始終敢怒不敢言,
當然,青華一直是眾仙中比較跳脫的那一位,如果你問孟章這些年來天庭有何變化,他一定會滔滔不絕地告訴你,自從明王被青華這個老不死的帶回天庭,九重天可真是改頭換面了!首當其沖的就是玉帝親自下旨,準許遙居天庭的眾仙可以與家眷書信來往。從那以后白龍女得空便往西海龍宮寫家書,就連孟章都被他爹逼得時不時就得寫信回東海問候一宮,不寫就是不孝順,就是該殺千刀的逆子!
再后來就連天規(guī)也有所松動,從前天庭規(guī)矩森嚴,一宮之人無旨不可隨意走動。不知怎的,這規(guī)矩漸漸也廢了,如今天庭里常常可以看見一種宮娥穿行而過,嬉笑打鬧,從前鴉雀無聲的九重天居然漸漸熱鬧起來了。就上個月,孟章還親眼看到哪吒三太子和天蓬元帥商量著要偷哮天犬來玩,然而想象了一下二郎神那三只凌厲的眼睛,他知情識趣地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偷偷跑了。
這是越鳥在妙嚴宮住的第十八年,這一年白龍女和孟章的首生子年及幼學。按照九重天以往的規(guī)矩,金龍行完了成童禮就得送回東海龍宮了,為此白龍女哭了好些日子——這是她的頭胎子,也是東海的金龍貴子,要她從此與親身骨肉天人兩別實在是殘忍了些??商煲?guī)如此,眾仙尊貴如東王公都得帶著自己未成年的子女長居蓬萊,又哪里輪得到白龍女不服?
金龍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個娃兒的樣子,虎頭虎腦的就是青華看了也忍不住喜歡,可天庭有天庭的規(guī)矩,眾仙們一向最忌諱世襲罔替,孟章是東海長子,因此便更受非議,這天生難得的金龍在東海龍宮是寶貝,在九重天卻是燙手的山芋。
白龍女從年初就開始哭,越鳥勸了白龍女好些日子,可白龍女的眼淚就像是不要錢一樣流個不停,將心比心,越鳥也能理解白龍女的痛楚——白龍女是金龍的生母,她對金龍的愛子之心,又哪里是一句“天規(guī)如此”就能化解的?后來越鳥便不再勸誡白龍女,只是縱容她嚎啕大哭,就連孟章偶爾來訪也是愁云滿面,痛不欲生。
白龍女哭個不停,孟章嚎個沒完,這一切最終惹怒了青華,他一怒之下沖進靈霄殿不知道說了什么,隨后九重天三十三宮就都收到了玉皇大帝的圣旨,說從今往后眾仙有子者可在天庭撫養(yǎng)至成年再回遷封地。
圣旨越短,事情越大。三十三宮眾仙詫然,越鳥抓著青華不放,要他字字句句細說他究竟是如何說動玉皇大帝的,可青華卻十分不以為然——他不過是受不了白龍女的哭鬧,因此便沖上靈霄殿,跟玉帝說他要認金龍為干兒子,讓玉帝允許白龍女為他撫育金龍成年。他原以為玉帝老兒要么允、要么不允,誰承想玉帝居然一反常態(tài)頒了這么一道旨意。
滿天誰也猜不透玉帝老兒的心思——也許他是因為越鳥是佛祖愛徒而不敢輕慢,也許他是知道內(nèi)情,體恤青華斷了子嗣,又也許,他還有什么其他的考量。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玉帝準了青華所請,讓白龍女可以在天庭撫育金龍直至成年,非但如此,從今往后所有仙家但有所出,皆可在天庭養(yǎng)子至成年,以免骨肉分離之苦。
越鳥是慧根深種,可她卻無論如何都參不透玉皇大帝的用意——玉皇大帝乃蒼穹所化,他根本沒有七情六欲,又如何能體諒骨肉至親天人兩別之苦?可他如此輕易地就答應了青華的請求,難不成……
“依小王拙見,帝君如此沒頭沒尾地去求,玉帝卻答應的這樣爽快……難不成玉帝早有此念?”
青華也糊涂了,他自從稱帝就沒少干胡攪蠻纏的事,可玉帝老兒答應的如此干脆卻也實在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原本他只是覺得金龍如果能留在天庭,自己就不用日日聽白龍女哭嚎了,可越鳥此刻說話大有深意,他回過神來覺得此事似乎的確另有玄機。
“本座原本未細想此事,可越兒今日一提……我倒也覺得,玉帝老兒聽了本座此請似乎是有些如釋重負……”
一段沉默過后,越鳥率先開口,一向?qū)櫲璨惑@的她此刻臉上是少見的沉重和不安:“帝君從前說起與倉頡上神的往事,只說當年不慎,叫倉頡上神誤失六御之尊……今日還請帝君細說……”
當年越鳥沒聽到西王母那一席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可青華卻記得清清楚楚——天庭等級分明,三清乃清氣所化,眾星宿亦大多無情無欲,六御中若是只有青華一個有血有肉的,天庭中三界的力量就會極度不平衡。因此玉皇大帝有意提拔倉頡,讓他與青華同尊同貴,無奈青華一時妄為,害得倉頡誤失六御之位。
倉頡失官事小,六御失衡卻事大,玉帝事出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敕封了后土皇地。而青華在封帝后便滿心只有血蓮池,對九重天一切宮事都一概不管——對于天庭的約束他敷衍了事,對于百仙的處境他視而不見,萬年以來他甚至不曾為與他同胞的百仙建言獻策過分毫。如今天庭眾仙多得是人妖得道的,可即便是位極人臣如西王母者,也只能強忍骨肉分離之苦。青華位比玉皇,后土氏比他官小半截,他不說話,后土氏如何敢越俎代庖?今日青華上書表奏,玉皇大帝如此痛快的就準了,倒像是是萬事俱備單單等著他來求一般,那這豈不是說他瀆職萬年?
青華從前只覺得九重天不清凈,卻從未想過這里少不了有他的疏忽之過——孟章乃東海龍宮長子,又兼是他的摯友,可這位實打?qū)嵉奈遄遒F胄在九重天勤勤懇懇幾千年,卻始終不過是個星官而已,便是連自己的親身骨肉都不能留在身邊。白澤乃神獸,在九重天卻無人問津,連名號都排不上。最可憐的就是倉頡,一介堂堂文祖如今無封無爵,居然淪落到日日看守弱水。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是他選擇不聞不問,他一向只知道九重天拘束了他,卻從未想過他辜負了天庭,辜負了與他同根同源的妖精和神仙。
這十八年來,越鳥總是恨自己一朝蒙難便忘了她明王的職責,想不到青華竟與她同病相憐,這天定的夫妻看似一僧一道南轅北轍,其實骨子里卻是一樣的性子。眼看青華愁眉不展,越鳥與他兩兩相知,不禁出言相勸道:“帝君切莫自責,一切都是天意……”
越鳥原以為勸服梼杌棄惡從善便是得道,可如今看來,她和青華一步走錯,步步走錯,幾千年來竟不知道耽誤了三界多少落空的思量和未盡的職責。天機縝密,不落一人,此言非虛,難怪靈山處處幫襯,九重天屢屢施恩,生怕她二仙不能破鏡重圓,看來這姻緣背后還大有文章。
甲寅殿里,白龍女感激涕零,若非青華帝君靈霄殿上表,她這首生子又如何能在天庭養(yǎng)至成年?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源自于明王,于是她揩干了眼淚,便轉(zhuǎn)身對孟章說:“你得依我,等金龍成年了,便將他送進北海龍宮?!?p> 孟章大驚失色,金龍是他的首生子,是四海龍宮彈冠相慶的吉兆,這樣一位尊貴的龍子哪里有拱手相讓于北海的道理?他吵鬧、抱怨、氣急敗壞,可白龍女卻對此嗤之以鼻——“孟章?。∧愕男奶×?!”
算著歲數(shù),再有二十年金龍就成年了,白龍女總是教他要恭敬明王,來日要為明王分憂,這里面除了她對明王的尊敬以外,也少不了有些私心——說到底,五族若是來日起兵,天下只怕要盡歸塵土。到了那個時候什么五族貴胄、長子長孫,只怕都難逃一劫。如今三界安危盡系于明王一身,早選陣營早下決斷才是上策,盲目幻想只會害人害己。
白龍女有自己的計較,若非明王肝腦涂地,九重天怎么可能允許她在天庭將金龍養(yǎng)至成年?明王如此厚恩,她必得涌泉相報。而身為人母,她又如何能不為子嗣打算?如今五族蠢蠢欲動,圣王自以為得了龍宮的支持便志得意滿,殊不知四海龍宮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東西二宮有姻親不假,可南海龍宮有個支持明王的長公主,為了避免來日刀兵,長公主不惜以自己的名節(jié)也要為明王探得五族藏兵之術(shù),她堂堂西海公主又哪里能夠吝惜自己的首生子?
白龍女確信,只要她將金龍這四海的祥瑞之子送入無嗣的北海龍宮,有朝一日她就一定能夠看透熬順的心思。
“孟章啊孟章!你在天庭是何地位你不知道嗎?五族別有用心者現(xiàn)在都盼著明王被九重天絞殺,難道你也一樣嗎?你也不想想,眼下連明王大位都有繼承之慮,你是東海龍宮長子沒錯,可如今四海分裂,你敢說你就是未來的鱗族之尊嗎?”
孟章沉默了,如今五族形勢變幻莫測,莫說是讓他繼任龍王了,就是百年之后他能否繼任天庭官爵,他都不敢斷言。
白龍女乘勝追擊:“明王是佛母獨女,是鳳凰后裔,她要繼位都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來!別的不說,東海龍宮是什么心思你真的不知道嗎?你還要裝瘋賣傻到什么時候?如果我們坐視明王此等忠良之輩被害,我們憑什么覺得等圣王成了五族妖王,東西二宮就能保全?你的兒子就能保全?從前你我可各為其主,可往后……”
白龍女伸出微顫的手指著淚眼朦朧的金龍,年幼的金龍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動怒,一時間嚇得六神無主,眼淚汪汪的。
“孟章……從今往后,你必須為自己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