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所觀之法門而釋,如十地經(jīng)論卷四說,我眾生等,但有名故,說之為聲,于聲悟解,故稱聲聞?!?p> ——《大乘義章卷十七本》
倉頡進門時,越鳥正潦草地坐在塌上,聽到推門的聲音,她還以為是畢方取了茶水來,于是便稍稍抬眼望門口望了望,豈料這一望叫她乍以為自己是晃了眼了——
“倉頡上神……”
待真的看清了來人,越鳥不禁有些驚訝,她干裂的嘴唇略動了動,發(fā)出來的聲音細若游絲。她不知道倉頡為什么突然來妙嚴宮了,可她實在是太累了,莫說是倉頡,只怕今兒就是玉皇大帝親臨東極殿,她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應對。
越鳥的憔悴讓倉頡有些始料未及,只見她雙眼泛紅無神,一頭青絲紛亂,面無血色支零破碎,身上只穿著寢衣,上面零星有些血跡,見了他也不知道遮掩,只是一味地出神。原是他想的不周,越鳥非但是失去了一身的修為,更是在靈山身受重傷,這還不算,如今她被梼杌奪舍,全靠那如來老兒一句真言才保住了小命,如此一波三折禍不單行,凡胎如何能扛得?。恐慌戮褪谴罅_金仙遭此大難也得散了架了。
“越兒……”
倉頡的聲音里帶著少見的謹慎,越鳥勉強對他點了點頭,夢吟一般地回了他一句:“上神怎么來了?小王失禮,怕是不能起身迎候了……”
青華大鬧靈山之事已經(jīng)傳遍了三界,都說青華鏖戰(zhàn)十八羅漢,在西天境打了個日月無光鬼哭神嚎,倉頡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不假,可他一生未經(jīng)刀兵,哪里敢揣測越鳥傷勢如何?他緩步上前,輕輕地坐在了越鳥榻前的凳子上,鼻腔里瞬間就灌滿了濃重的血腥味,而越鳥神不守舍,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已經(jīng)落座。
倉頡識天書,自然知道越鳥命中有此一劫,可他與越鳥相識得早,只知道她是紅顏鐵骨、心如磐石,何曾見過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心里涌上來一股不祥之感——越鳥連番受挫、身心俱疲,已落入死戰(zhàn)之地,偏偏她無計可施,青華又蠢笨如豬,如今怕只怕她心智已經(jīng)有所動搖。
可事已至此,越鳥若是不想著自救,只怕天下無人能救她了。
倉頡今日之所以登門,倒不是為了拿青華開涮的,而是怕越鳥屢屢受挫一蹶不振,然而此刻他卻舉棋不定,生怕一句話說錯,讓越鳥的處境雪上加霜,只見他沉吟半晌,看似云淡風輕地問越鳥道:“越兒,你在靈山三千年,也深知九重天的德行,我倒是想問問你,仙佛二道,到底是誰更勝一籌?”
倉頡此問無頭無尾,越鳥不禁面露疑惑,她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個事情,只短嘆了一聲,一根青絲便隨著嘆息落在了白色錦被上。那輕飄飄的一根斷發(fā)似乎比哭天搶地更讓人驚心——神鳥青孔雀,三界注定的破劫之人,如今已經(jīng)淪為凡胎,世間岌岌可危,妖孽蠢蠢欲動,人心曳曳如火,天劫步步逼近。
倉頡突然大笑,引得越鳥不住看他:“哈哈哈哈,殿下慧根深種,三千多年緣覺聲聞,已得大乘之道,豈不知一切智智,一切有情?又何必心生執(zhí)著?”
倉頡乃文祖,對天下見聞無一不精——佛經(jīng)有言,所謂緣覺,便是觀十二因緣而得悟者,而所謂聲聞,便是指聽聞佛陀聲教而證悟者。越鳥自小長在靈山,得釋迦摩尼親啟,又得觀世音大士親授,自然已經(jīng)是緣覺聲聞,得法家大乘。
佛母感天而孕才生越鳥,越鳥生來就帶著和青華的斷橋緣,她是鳳凰后裔,注定要做羽族之王,只可惜她命數(shù)不濟,失東極帝后之位在先,投入靈山不得金身在后。命數(shù)如同天網(wǎng),半點不露,百妖萬年怨氣不解,卷土重來虎視眈眈,世間需要一位妖王,一位不懼仙佛、敢為人先,帶領妖精們自立門戶的妖王——這就是越鳥的宿命。
倉頡此刻雖然有意點撥越鳥,但天機不可泄露,凡是真言良言,不可盡說盡言,而越鳥神不守舍,更是無法理解倉頡的的言外之意,只見她越鳥神色冷淡目光遲滯,苦笑了一聲,便道:“小王修道未精而自棄,六根不凈而入家,如今已是錯誤可錯,退無可退了,只可惜辜負靈山栽培,天庭錯愛,如今何敢執(zhí)著?反倒是都放下了。”
倉頡聞言一驚,恰逢畢方進屋來送茶,他便假借著飲茶打量了一下越鳥,見她雙眼渙散,瞳中無光,倉頡心中不禁暗叫不好——越鳥只怕是已經(jīng)生出了自棄之意了!
執(zhí)著乃修道大忌,但凡執(zhí)著,便注定不得道,不圓滿,不解脫。三界同根劫錯綜復雜,里面有拆鳳的神仙眷侶、時隔萬年的血海深仇、同室操戈豆萁相煎的孽債、白雪削骨不滅的怨念、以及一個誤失于世間的靈魂。這一切之所以都會落在越鳥身上,就是因為她是天下的靈根,論智慧,三界沒有幾個能出其右。而反觀青華,他雖盡誅百妖,卻不是以一力而為,他雖時常自怨自艾、自苦自戕,可一切卻正如越鳥所言:“一人之禍,可及三人,不可及眾生?!?p> 命數(shù)就是命數(shù),半點不漏,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也跑不掉。越鳥既然命中注定是三界同根劫的解法,那么無論她是位列仙班也好、立地成佛也罷,哪怕她淪為凡胎,她都必定是三界的解法。而青華就是再絞盡腦汁,也不能為越鳥分擔這份命運。
越鳥被剝去尊位、剝去修為、奪舍元靈,淪為凡胎,如今心灰意冷,坐以待斃,殊不知她的劫難剛剛結束,而她的自由才剛剛開始。這一切青華想不通,倉頡卻懂得很,可他怎么也沒想到,事到如今,越鳥居然不是越鳥了。
倉頡神色沉重地起身欲行,他知道此刻無論他說什么越鳥都聽不進去,神仙并非全知全能,更何況越鳥已經(jīng)淪為凡胎。落入囹圄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為囹圄,如此便無從擺脫,無從自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如今越鳥身受重傷,她被痛困住,被疲憊困住,她看不見天,更遑論洞悉天道。
臨走前,倉頡一步一回頭,他實在舍不得越鳥就此溺于苦海,在離東極殿門僅剩一步的地方,他把心一橫把牙一咬,轉身對著越鳥說到:“若世間需要一位法力高強的神仙佛陀破劫,靈山有三圣、天庭有三清,一切又何必要落在殿下身上?神人鬼妖,多得是得道之輩,唯獨殿下獨一無二,殿下可曾細想過?”
倉頡此言如雷貫耳,越鳥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在被梼杌奪舍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三界同根劫的始末,靈山一戰(zhàn)后,她與青華所議無非是她的生死,聽到倉頡再度提起三界同根劫,越鳥仿佛從一個迷惘的夢中醒了過來。原是她錯了,她大錯特錯!修為也好,尊位也罷,一切皆是虛無。本心是心,為我既我,這才是道。淪落凡胎又如何?豈不知當年釋迦摩尼也不過凡胎而已?
越鳥受倉頡點撥終于恍然大悟,隨即淚如雨下,倉頡見狀連忙上前欲安撫她,豈料越鳥一時動容,無意間將塌上的月禪葉藤枕帶歪了幾寸,彼時只見倉頡眼神一暗,身子一挪,居然坐在了她塌上!
“上神做什么!”
越鳥大吃一驚,天庭一向謹守男女大嫌,倉頡封神千年不可能不知道。更何況她與倉頡相識多年,知道他一向禮數(shù)周全,此刻他一反常態(tài)露出冒犯之意,越鳥哪能不何止他?可倉頡如中魔障,他非但沒有理會越鳥的斥責,反而更進一步,伏身上前,貼至了越鳥身前。
“上神還不退下?”
越鳥渾身緊縮,她本能地就想尖叫,可眼下她絕不能高聲,如果驚動了青華,青華性情剛烈,要是讓他看見倉頡不軌,只怕青華一時沖動,會闖下滔天大禍來。
倉頡一言不發(fā),越靠越近,非但如此,他還將右手伸進了越鳥的錦被。
“倉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