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東四百里,曰令丘之山,無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條風自是出。有鳥焉,其狀如梟,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鳴自號也,見則天下大旱?!?p> ——《山海經(jīng)》
“孽緣”這兩個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青華最不愿意聽到的詞,但是依著越鳥的解釋,這一人一妖還真是孽緣頗深。這白毛犼原本是個女子,未出閣便與鄰居的書生相好,二人后來珠胎暗結(jié),她懷胎六月母子雙虧,生下了一個死胎。
當?shù)孛耧L甚嚴,此女與人私通,犯了大戒,宗法不容,村民將她關(guān)在宗祠中,要她交代出相好的人來。她抵死不從,民丁們就將她綁在菜市牌坊下,要奸夫出來認罪。那書生膽小怕事,見此陣仗,使了些錢,連夜藏在賣棗人的車子上跑了。她見情郎如此貪生怕死,加之小產(chǎn)未愈又被折騰了月余,一口氣提不上來便含恨而死。本家的父母不愿與她收尸,村民就胡亂拿草墊卷了,將她棄尸荒野。
正所謂無巧不成書,村民將這女子胡亂拋尸,原本是想讓她魂魄不安,不想那拋尸之地卻住著一只“顒”。顒所在處,草木山石,都無半點水氣,女尸落得尸身不腐,三年后便成了僵。僵要修煉,需食用剛死之人的內(nèi)臟腦漿,因此修道極難,往往被人發(fā)覺捕殺,更有甚者被野獸猛禽當了口中食。這白毛犼有些造化,她成僵后沒幾天當?shù)鼐桶l(fā)了瘟疫,死難者極多。村民忌諱,往往將得了疫病而死尸體淺埋亂扔,正好讓她食得人腦內(nèi)臟修成道行。她修煉千年也能掐會算,她知道天雷劫將至,而那千年的仇人正轉(zhuǎn)世在這烏澤國為王,因此才不遠萬里到此尋仇。
此時已近二更,南邊一股妖氣直奔王城而來,單單在上州殿上面盤旋不散。凡人凡胎肉眼哪里識得妖精邪祟?那滿殿出入如流的宮人又哪能想到他們頭頂四龍一妖正在糾纏?
“這妖孽道行尚淺,但是心機卻靈,她知道自己渡劫無望,便設下這進退兩宜之策。若這國王命中該絕,四龍勢微,她便將這人間天子做了口中食,助她道行,以渡天劫。若這國君命不該絕,那時節(jié)她藏身于寢殿,讓國君替她受劫,既報了仇又度了劫,一舉兩得?!痹进B說道。
那黑云般的一股妖氣與上州殿頂護法的四龍勾戈不斷,那妖精屢屢試探冒犯,可她道行太淺不敢硬闖,而四龍寶光則時顯時弱,由此可知那國君生死正在一線之間??杉仁莻€將死的國君,前世的冤孽,越鳥何須如此盡心救他?青華看越鳥緊緊盯著王城動靜,全神貫注目不轉(zhuǎn)睛,心中更是不解。
“本座看這烏澤國里人人敬佛,殿下如此盡心,難不成是因為這國王弘法有功嗎?”青華問道。
越鳥一時間分了神,連白毛犼的動靜都顧不上了,只側(cè)過臉愣愣地看著青華,一張秀臉冷若冰霜,任誰看了也少不了要心里發(fā)虛。青華心想這話他實不該說,越鳥既是佛門弟子,便是有些個布道之心也實屬應當,他方才問的唐突,只怕是冒犯了越鳥。
面前是白毛犼和國君兩條性命,青華大帝卻有此一問,可見他不是個慈心救苦的主兒,佛祖讓越鳥傳道,可真要做起來竟不知是如何艱難,越鳥失了些心氣,神色也黯然不少,沉吟半晌才幽幽開口道:“小王此來,并不是來救那國君的,而是來救那白毛犼的!”
白毛犼身世可憐,她前世無辜受罪,在機緣巧合之下淪為妖魔,可她是個食尸的天性,雖然未曾參悟得道,但千年以來卻從未傷人,因此還有重返輪回的機會。她怨氣不散,無非因為放不下貪嗔癡恨,此時回頭為時不晚??山袢账粽娴暮α诉@國王,那便是千年道行一朝喪,再也沒有回頭路。
“白毛犼一界妖仙,一條性命,如今她天劫在即,要么墮入魔道,要么灰飛煙滅,小王如何不救?”
越鳥這一番話把青華說了個啞口無言,沒想到這三千四百歲的雀仙居然有如此慧根,真真是菩薩心腸的尊者,普度眾生的佛陀。再想他方才癡癡一問,實在是煞風景兼沒風度,眼看越鳥神情冷漠,青華心中不住地懊惱自己,只能厚著臉皮問越鳥道:“原來這妖精還有如此身世,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救她?”
越鳥若有所思地答道:“要救這白毛犼,就一定要在天雷劫至之前引她重入輪回,否則她修為尚淺,若不能口吞了這國王,她敵不過天雷必定要灰飛煙滅,可她若真的害了這國王,那她就會永墮魔道?!?p> “那天雷真的這么厲害?”青華脫口而出,話音還沒落地上他就后悔了,他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越鳥露出了一個苦笑:“帝君是落地的神仙,自然不懂這三災的厲害。妖仙修煉乃逆天而行,三災皆因天地不容而落,能過三災的十中無一,其余的只能魂飛魄散于天地間,這就是造化?!?p> 越鳥焚風大劫將至,此刻由此及彼心緒自然難平,可面對青華她卻絕口不提此事,足見她并沒有和青華坦誠相待的念頭。青華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因夢魘而對越鳥生出親近之心,可越鳥卻半點沒有與他親近的意思,他一切的殷勤和諂媚都是亡羊補牢自作多情。造化弄人,不想他這個萬年不曾動過兒女心的上仙,竟也敵不過那“天生姻緣,注定傾心”的情咒。
“帝君有所不知,”越鳥說著對青華亮出了手上的戒指:“佛母授小王阿鼻塵圣眼,此眼可觀人間萬世輪回,這些年佛祖遣小王于世間降妖伏魔度化眾生。帝君以血困梼杌,以元靈凈化血池,小王這尺寸之功,今日實在是在帝君面前現(xiàn)眼了?!?p> 自成年以來,越鳥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人間渡劫,說白了不過是為了頂過三災,若說降妖伏魔度化眾生,就她這幾百年累積的小小功德,在青華帝君面前實在沒有驕橫清高的本錢。青華帝君功比天地,便是言語有些沖撞又如何呢?再者說,若青華帝君那么容易就能領(lǐng)悟佛道,如來佛祖又如何能輕易許她金身?
越鳥說起話來客客氣氣,青華越聽心越?jīng)?,他破了歧緣障恢復了記憶,對越鳥生出心思,可她卻半個身子已入佛門,絲毫沒有兒女之心。正如佛母所言,如今破鏡難圓萬事休矣,他還是早早斷了那些舊夢塵緣為好。
沉默之間天色已經(jīng)微亮,白毛犼忙活了一夜一無所獲,她怕被天光傷了妖氣,因此正準備遁逃。越鳥吩咐青華收起七寶仙氣,隨即驅(qū)云追去,一路追至高蘭府外一處遮天蔽日的茂盛林中方才按下云頭。二仙將白毛犼攔路截住,青華這才看清她的真身,原來是個渾身白毛不辨雌雄紅眼獠牙的人身怪物。
白毛犼見眼前的女妖帶著一個白面的書生攔住了她的去路,張口就罵:“呔!攔你奶奶作甚,還不讓開!若是要相好,只這林子里找別的去處去,休在奶奶門前做那晦氣事!”
原來此處林深茂密,常有男女私會,白毛犼以為越鳥與青華是來此廝混的,因此說起話來好不腌臜,臊得青華臉都燒了起來。
越鳥不為所動,合掌念到:“阿彌陀佛,白毛犼,休得無禮。我乃西天靈山孔雀明王,你大劫將至,今日本王特來度化于你,救你出沉淪苦海?!?p> 白毛犼聞言大笑,手舞足蹈,笑罷了指著越鳥就罵:“你個妖孽!忒不要臉!奶奶我看得真切,你金身未成,身后有羽,無非一個鳥人!在此裝甚羅漢尊者?快快自去,免得奶奶動手拿你!”
這白毛犼生前本來就是個大字不識一斗的村婦,偏她是個人尸修煉,比一般妖精多些靈氣,平日里更不懼那些小妖小鬼,因此千年以來越發(fā)張狂。她揶揄越鳥沒有金身,這話正正戳在了青華心虛之處,他怒從心頭起,正要亮出金身震懾這妖精,卻被越鳥按住了。
“這林間頗有些幽冥之物,它們本來無害,可帝君若是露出金身,寶光所至,它們必然悉數(shù)魂飛魄散,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造無端殺戮?!?p> 被越鳥按住了臂膀,青華肚里的氣瞬間消了七分,心里對她的喜歡再度死灰復燃。越鳥這天生的仙根陰差陽錯淪為凡鳥,始作俑者舍他其誰?可越鳥卻從來不自怨自艾,即便眼下被這無甚道行的小妖輕薄,她也絲毫沒有半點要爭鋒的意思,反而依舊是滿心慈悲,
“帝君無需擔憂,一切看小王?!?p> 越鳥說罷,便迎上前去與白毛犼面面相覷,笑意盈盈地問她:“我若沒有金身,就度不得你嗎?”
“你這鳥兒,好不識趣!咱們畢竟是一路人,你偏要與奶奶為難是何道理?什么金身佛法,休要再提。你除了化個美貌皮囊,比奶奶又強在哪里?等俺避過這天雷大災,俺化個人身,比你美千倍百倍!”白毛犼扭腰擺手地譏諷道。
越鳥還未開口,只聽得后面有人說了一聲——“我看不可能?!?p> 越鳥和白毛犼兩雙眼睛同時落在了青華身上,可他卻把兩手往寬袖里一揣,閑庭信步一副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
越鳥忍不住心想:這老神仙是來與我搗亂的嗎?難不成佛祖是讓他來考驗我的?
白毛犼面貌丑陋猙獰無比,她狠狠地剜了那男子一眼,隨即轉(zhuǎn)過頭對著越鳥勸誡道:“妹子,你要是個有心成道的,且聽俺一言,別貪這一時的男女快活!世間男兒皆薄幸,還不如一口吞了,做一頓點心來的實惠?!?p> 越鳥笑著搖了搖頭,道:“妖孽,我且問你。你欲加害那國君,讓他要么為你擋去雷劫,要么為你增道行,是也不是?”
白毛犼吃了一驚,連忙問越鳥:“鳥人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是一樣打算?我奉勸你,少跟奶奶搶,再說了,你這不有個現(xiàn)成的嘛,如何來搶我的?”
“我再問你,你為何非要加害這國君呢?”
越鳥明知故問,果然勾起了這白毛犼的話頭。
“你個鳥兒,知道甚輪回造化?他與我是命定的冤仇,前世的冤孽。奶奶我找他尋仇,天經(jīng)地義!”
越鳥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又問道:“白毛犼,你生前與這高姓國王有一世露水情緣,他害你身死,自己卻臨陣脫逃。你死后三年成僵,遇上瘟疫,才成了你的道行,我說的對也不對?”
這下白毛犼神色大變,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妖精,語氣里多了三分的謹慎:“你……你是那國王請來拿你奶奶的嗎?”
越鳥搖了搖頭:“我此來為你,不為他,他生死有命,但你大劫在即。我知你千年修行,未曾害人,因此我今日可度你入輪回,讓你重新做人,你愿不愿意?”
“不要!”
想不到聽到“輪回”二字的瞬間,白毛犼就露出了獠牙,她張牙舞爪地準備和越鳥拼殺,身后妖氣化為一只尾巴,直奔越鳥面門!
“小心!”青華大驚,連忙出聲提醒,可越鳥非但不閃不避,反而還露出了一個笑容……
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