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云江鎮(zhèn)邊有個小村子,只有二十幾戶。村子被雪松林環(huán)繞,看起來像是一塊風水寶地。
這一天,一對中年夫婦駕著一輛小驢車外出采買,車輪碾過淹沒腳面的雪,咯吱咯吱地緩緩前行,回來見路邊躺著一個人。
這大冷天的,躺在路邊豈不是要凍壞了?
兩人趕緊上前查看,發(fā)現(xiàn)那人早已暈過去,他披頭散發(fā),渾身冰涼,幾乎要凍僵,夫妻倆好不容易才將他抬上車。
回到家,把爐火燒旺,又熬了熱姜湯喂給他,許久,那人終于醒了。
他慢慢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見墻上掛著兩條野獸皮毛,火爐里的火光正安穩(wěn)燃燒,讓他的手腳都暖融融的。
弄清楚情況后,他才拱手道:“在下徐燁,二位的救命之恩,在下定會報答!”
正說著,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和著外面的風雪走了進來。
“娘!快看我抓到了什么!”少年揚了揚手中四肢垂下的野兔。
農(nóng)婦陳玉香接過兩只野兔,憐愛笑道:“小是小了點,不過也夠咱們吃幾天了!兆思啊,這位是徐大哥?!苯又v了一下事情原委。
少年李兆思見一個年輕男子坐在炕上,一旁放著他換下的白色緞面長袍,這可不是他們窮人家的孩子能穿的。
他心道:他雖然披頭散發(fā),卻必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八成是任性妄為才落魄至此,倒不如與他交好,日后或許能沾沾光,給爹娘買些好吃的。
于是他抱拳笑道:“徐大哥好!”
徐燁見他身姿挺拔,精神抖擻,一雙牛眼雪亮有神,心里不禁暗自感嘆,這少年將來必定有一番作為。
農(nóng)夫李因問:“徐兄弟,你怎么會暈在路邊?看你不像是我們這兒的人?!?p> 徐燁面色微白,只尷尬笑道:“在下來云江鎮(zhèn)辦點事情,不承想路遇劫匪,將我搜刮了個干凈,若不是二位心善,小生怕是早已去了地府?!?p> 李因只好安慰幾句,又與他說了會兒話就帶著妻兒去后院忙活,準備晚飯。
時如逝水,徐燁的身體已恢復如初,和李因一家人相處得很愉快,卻對自己的來歷避而不談。
這是他度過的最悠閑的一個月,也是最溫暖的一個月。村子不大,所以家家戶戶都很熟識,鄰里間有什么缺的少的,都相互幫忙,這讓他感受到了濃重的人氣兒。
盡管不舍,他最終還是要告別眾人,回到他自己的地方。臨行前,他手指落云山巔,對少年李兆思說:“小兄弟,你可知那山上有什么?”
李兆思道:“我知道,那里有個憫天谷,里面有許多厲害的大夫,你問這個做什么?”
徐燁道:“我看你根骨不錯,不如去憫天谷修行,每個月還能有銀子拿。行善積德,必有余慶,你將來救助蒼生,定有福報?!?p> 李兆思略微惆悵:“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可家里就我一個兒子,如果我走了,就沒有人照顧爹娘了?!?p> 徐燁微微頷首:“可你就打算在這個小村子待一輩子嗎?難道你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兆思望著他嘆道:“我當然想出去,可我總不能帶著爹娘去修行吧?我若是去了憫天谷,那兒的人會來照顧他們嗎?”
徐燁本想將李兆思培養(yǎng)成才,好報答老兩口的救命之恩,但眼下他被噎得說不出話,又著急離開,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
他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竟突然渾身顫抖,登時倒地,接著口吐白沫,眼睛上翻,四肢抽搐,嚇得李兆思大聲叫喊。
李因聞聲趕來,一見他這副模樣,瞪著眼睛就喊:“是羊角瘋!快按住他!”
父子倆趕緊七手八腳壓住他四肢,讓他側(cè)過頭,按住他的舌頭,防止他咬傷自己。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安靜下來,還暈過去了,直到夜里都沒醒過來。
李因擔心他出什么問題,早早就拿起燈籠出門尋醫(yī),李兆思則和母親陳玉香一起在后屋忙活。
當他端著燒好的熱水進屋,見徐燁還躺在炕上緊閉雙眼,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便輕嘆一聲,轉(zhuǎn)身續(xù)茶。
然而在他身后,徐燁已緩緩睜開了漆黑的雙眼,他已完全冷靜下來,冷靜得有些異常。
李兆思忽然感覺背后有人,他停下倒水的手,回頭就見徐燁就盤坐在炕上盯著他。
他嚇了一跳,這人醒了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但一想他之前的謙謙有禮,便也沒多想。
“你,你醒了?快喝口熱茶吧!你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暈過去了?”驚嚇過后,他回過神就問,并給他遞過去一杯茶。
徐燁連看都沒看一眼,依舊盯著他道:“我不喝茶?!彼偷托α艘宦暎樕系募∪馀加谐閯?。
“你這段時間不是一直都喝嗎?”李兆思問。
徐燁忽然閉起眼睛,深呼一口氣,咬牙道:“我不喝茶!喝那么苦的東西,還不如直接喝藥!”
“???”李兆思愣住了,這人啥情況?
徐燁很快又恢復了剛才的冷靜,死死盯著他,仿佛一只烏鴉盯著一塊腐肉。
“我想喝的,你肯給我嗎?”他眼球里出現(xiàn)少許血絲,兩只瞳孔深不見底,仿佛藏著什么可怕的東西。
李兆思渾身都豎起了汗毛,他一邊慢慢往后屋退,一邊顫聲問:“你,你想喝什么?粥……還是姜湯?”
徐燁慢慢靠近他,猙獰一笑:“我想喝你的血!”
當那個“血”字說出口,他手中竟揚起一把匕首,登時刺了過來!
李兆思大驚失色,驚叫著向后一滑躲開,恐懼讓他哇哇亂叫,爹媽亂喊。
陳玉香聽到呼喊,立即從后屋沖了過來,一進屋就見到一貫溫柔有禮的徐燁正面目猙獰地揮刀向她的兒子!
“你干什么!”她什么都來不及想,尖叫一聲,抄起手邊的掃帚,狠狠打向他后背!
徐燁猛然回頭,咬牙切齒道:“老東西,那就先殺了你!再來殺他!我要把你們?nèi)細⒘?!全殺了!”說完竟哈哈大笑。
陳玉香這才感覺到害怕,倒吸一口氣,大聲喊:“兆思快去找你爹!喊人來幫忙!他瘋了!”說話的工夫,屋里已經(jīng)被打得亂七八糟,鍋碗瓢盆、茶壺水杯全都掉了一地。
“娘跟我一起去!”李兆思嚇壞了,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撕扯,想把母親也一起拉走。
想不到那徐燁竟力大無窮,兇相畢露,惡狠狠地非要殺了他們!
李兆思經(jīng)常打獵,身手也算敏捷,盡管年少,胳膊上也還有點力氣,他找了個空擋,抄起板凳狠狠砸在徐燁的后腦上!
徐燁僵了片刻,接著慢慢回過頭,眼中的兇光嚇得李兆思全身都在顫抖,急促的呼吸聲充斥著房間的每個角落。
恐懼之間,寒光像是一根尖刺,已深深刺入他眼中!他瞳孔驟然放大,想要后退躲閃卻動不了!
突然間!
陳玉香的臉沖進他的視野,伴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慘呼!
她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連站都站不穩(wěn),只能拼命抓住他的雙肩,流著淚說:“快去找你爹,快走!快!”
她的聲音那么輕,好像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說多余的字。
在她身后,徐燁猙獰的臉再次露出魔鬼一樣的獰笑:“殺人,才是這世上最值得做的事!”
他的笑聲猶如地獄惡靈,震得李兆思每一根頭發(fā)都在顫抖。
“快走……”陳玉香的手慢慢滑了下去,卻還在努力想要推他離開!
“娘……”他終于反應過來,甚至都不會呼吸了,望著母親鮮血噴涌的身子,又順著那鮮血見到徐燁陰鷙的目光。
他無法相信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啪!門被踢開了!
狂風卷著雪片沖進屋內(nèi),李因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年輕男子,是隔壁村的一個姓莫的游醫(yī),剛剛拿到憫天谷的游醫(yī)資格。
李因一進屋就被震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喊了句:“孩他娘!”
“徐燁!他娘的!老子殺了你!”他一個箭步就沖上去要和他拼命!
莫游醫(yī)竟張口瞪眼地愣在那,一動也不動。
李兆思大吼:“看什么!救人啊!”
莫游醫(yī)見李因兩人在狠命顫抖,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陳玉香,竟面色慘白,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
直到聽到李兆思這一聲吼,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把陳玉香扶到一邊,抖動著雙手,手忙腳亂地處理完傷口,就去找鄰居們求助。
李兆思轉(zhuǎn)身就沖上去幫忙,父子倆雖一同對敵,卻敵不過那徐燁是個修行之人。
兩人很快就被對方擊倒,李兆思被狠狠踢到墻上,摔在地上幾乎爬不起來。
徐燁抬腿就向他沖過去,但李因狠命往前一撲,死死抱住了他小腿!
“看來你是著急去死了!”徐燁猙獰一笑,舉起匕首就往他后背狠狠刺去!
“不要!住手!求你了!”
突然間,竟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李兆思聽得清清楚楚,這正是往日里徐燁的聲音。
同時,徐燁的表情也異常痛苦,舉起的手似乎正在努力想要收回,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阻止他。
“你他媽給我滾回去!你這個廢物!”他突然又變回那張可怖的臉,大喝一聲,狠狠向著李因的后背了一刀!
李因登時一聲慘呼,卻依然死死不肯放手!
“娃兒快跑!快跑……”他用盡力氣想要喊出來。
剛剛的那一幕簡直就像是惡鬼作祟,十五歲的李兆思哪里見過這等場面,早已嚇得六神無主,不知道是該跑出去,還是該留在這兒。
而且,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里看起來謙遜柔弱的徐燁,竟是個宗門修士,這讓他這個普通人如何對抗?
看著爹娘在自己眼前一一倒下,他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宗門修士面前,竟是如此弱小,如此沒用!如果不能保護爹娘,那他倔強地留在這里又有何用?
他眼睜睜看著徐燁就那樣一刀一刀刺向爹爹的后背,爹爹只望著自己,口吐鮮血,說不出話了。
“爹……”他好不容易才從嗓子里擠出這個字。
就在幾人纏斗之時,周圍的鄰居也都聽到異響跑了過來,見到這一切,全都傻了眼!
徐燁見到眾人,似乎突然間就興奮起來,一腳踢開李因,哈哈大笑著,舉起匕首就沖了過來!
鄰居們都是平民百姓,平時也就殺雞宰牛,哪里見過這樣的人,瞬間嚇得四散而逃。有膽子大的,試圖上去阻攔,全都身受重傷。
陰暗冰冷的月光下,小小的村落哀嚎連天,冬夜的雪地里流淌著溫熱的血。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伴著天邊的一絲金光,村子里的黑暗也被照亮。
李兆思跪在雪地里,面前躺著李因和陳玉香,他們的身體很冷,冷到陽光也溫暖不了。
徐燁早已不知所蹤,村里人沒死的全逃走了,昔日的歡聲笑語消失殆盡,只剩濃濃的怨氣籠罩在雪地之上。
咯吱咯吱……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聽起來十分穩(wěn)重。
“小兄弟,這里發(fā)生了何事?”那人問。
李兆思閉口不言,沒搭理他。
那人嘆了口氣:“小兄弟,我看這二人的傷口有異,不像常人所傷,你可愿與我詳細說說,或許我能幫你?”
李兆思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見是一個身穿紫色緞面長袍的中年男子,那人面容和善,長須長眉,目光里似有憐憫之意。
“你是誰?”他的聲音很冷,毫無感情。
那人道:“我是憫天谷的谷主姬玉,這里在我們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所以我自當要問清楚?!?p> 憫天谷的修士一貫悲天憫人,醫(yī)術(shù)冠絕天下,谷主姬玉更是正道表率,德高望重。
在這樣絕望之際,谷主竟然親自到場,這讓李兆思心里一震,似乎見到了希望。
“殺人的是一個怪物,是一個騙子!卻不知他逃去了哪里,你真能幫我嗎?”他有些激動。
姬玉道:“你先說說發(fā)生了什么?!?p> 李兆思便將昨夜之事說了出來,說完已涕泗橫流。
他咬緊牙,握緊雙拳,惡狠狠瞪著眼睛:“我要找到他,給他剝皮抽筋,碎尸萬段!我必須找到他,必須!無論用什么方法!”
姬玉聽了,冷哼道:“此事我定會一查到底,在我憫天谷的地界,絕不允許有這樣的惡人存在!”
說罷,又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先幫你把二老葬了吧!天寒地凍的,別讓他們再受苦了。”
李兆思聽了,似乎被人戳中了心尖兒,登時流下淚來,對著姬玉狠狠磕頭。
漫山飛雪像是在為兩位老人送別,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整座村落。
“爹……娘……我走了,我要去尋找仇人,為你們報仇!我一定會殺了他!一定會!”
李兆思跪在兩座新墳面前,目光比這雪地還要冷,甚至透著一絲陰鷙。
姬玉忽然眉心一皺,嘆道:“小兄弟,你可愿跟本座回憫天谷,拜入本座門下,將來行醫(yī)救人,行善積德?”
行善積德?這四個字瞬間拉緊了李兆思腦中的弦。
為何這個人也這么說?他想起徐燁之前想讓他去憫天谷修行之事,頓覺事情一定沒這么巧合。
李兆思本來就想去憫天谷修行,但他可不是為了去學什么醫(yī)術(shù),而是為了去學那些術(shù)法,將來對戰(zhàn)徐燁之時,定不會手軟。
眼下他又發(fā)現(xiàn)了這一絲異樣,如果那徐燁真是憫天谷之人,那么這個姬玉就不一定會幫自己了,那么他就必須親自進入憫天谷,說不定還能查到什么線索。
這一番心思姬玉是不知道的,他只見李兆思利落地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堅定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姬玉點點頭,雙手扶起他:“李兆思,這世間總有各種不公道的事,但是無論何時,一心向善才是正道,萬不能讓惡念在心里肆意生長?!?p> 李兆思咬了咬牙,什么也沒說,只微微一笑,拱手行禮道:“徒兒謹記?!?p> 一心向善?他在心里冷笑了幾聲,接著就拜別了爹娘,跟著姬玉去往憫天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