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全托著腮幫子坐在門檻上,看著從海邊拖回來放在院子里晾風的“鎮(zhèn)店之寶”,越看心頭越窩火。
張大善人也太不守信用了,死乞白賴非要鎮(zhèn)店之寶不可,也怪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沒有收他的定金,這隔了一宿的功夫說不要就不要了。
從前師父在的時候,她只管吃飽了玩耍,從不關心棺材鋪的生意,可現(xiàn)在不得已當起家來,才知道柴米油鹽粒粒都襯著銅錢味。
“哎,阿歡怎么就死而復生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近來總聽到鎮(zhèn)上的人悄悄議論投命的事,只是她一靠近人家就立馬閉嘴散開了,她也只當是大爺大嬸們閑得慌瞎嗑巴,但今日阿歡復活一事叫她不得不好好思量一番。
她總覺得這事兒透著怪異,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心中隱隱不安。
狗子可以度命,那人呢?
如果早知道人能投命度命,她愿意投個二三十年給師父續(xù)命。
記得師父過世之前的一天,爺兒倆還坐在后院里閑話,師父說要招個上門女婿來給棺材鋪添些人氣,那時顧不全還撅著嘴嫌師父瞎操心呢。
如今想來,如果早些嫁人也不錯,總好過獨自一人孤苦伶仃守著棺材鋪度日。
可是,放眼整個楓葉鎮(zhèn),就沒一個能入得了她眼的,當然,似乎也沒有哪家人愿意娶她這個棺材女進門的。
棺材鋪不吉,但棺材女長得亮眼,早先太常老爺?shù)墓又煸獙氁灰娭卤泱@為天人,第二天就領著一幫公子哥大模大樣來棺材鋪提親,信誓旦旦要娶顧不全回家,師父也無二話,放下手里的刨子,轉(zhuǎn)頭領著顧不全出了棺材鋪,關上了門,將朱元寶一幫人留在鋪子里。
雖是青天白日,但關了門還是顯得陰嗖嗖的,這些公子哥守著一排排棺材,越看越瘆得慌,挨挨擠擠地東磕西碰,也不知道是誰撞上了斜倚墻上的棺材板,嘩啦啦倒了一大片,頓時嚎叫聲震天響。
尤其是朱元寶,連滾帶爬奔回家去,足足躺了七天才緩過勁來。
從那之后朱元寶見到顧不全遠遠地繞道走。
這事兒,成了楓葉鎮(zhèn)的一大笑話,也就更沒人來提親了。
師父說,配得上他家不全的人,不求出將入相,也無須非凡騰達,但絕非膽小如鼠之輩,即便是太常老爺家的公子也不行。
顧不全覺得,師父說到了她的心坎里去了。
并且她覺得,師傅一定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做人可真難,個個都怕棺材,可哪個又離得了棺材?千算萬算地趁個潑天大的家財回來,不也是為了到死的時候能落下一口上好的棺材板?哪個敢說他這一輩子都不用棺材?若是哪天死了連塊象樣的棺材板都沒有,怕是西天路上也凄涼?!?p> 顧不全嘆了口氣,不由地想起當年花搖鈴孤單單守著兩口薄棺的情形。
雖然這些年花搖鈴與她之間總是爭斗不斷,但她在心里總還是對花搖鈴透著憐惜,甚至多少還帶著一絲絲的欽羨,至少,花搖鈴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而她,除了師父之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她抬眼望著一排排的棺材,尋思著將來自己能用上哪一口?又有誰來替她收斂發(fā)喪?孫小空與龜小寶看來是指望不上的。
忽然想起海邊那個人。
那個人衣衫襤褸,渾身是傷,臉上棱角分明,嘴角的線條又是十分柔和的,眼里有一種讓她看不透的迷霧。
而他咧開雙唇?jīng)_她笑的樣子,讓她覺得他是個好人,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存了一絲絲惦念。
按照習俗,棺材鋪前不駐足,不打招呼不客套。
同樣的,棺材鋪的人也不可以隨意去打聽別人,否則便壞了規(guī)矩,一旦人家有個三差兩池的,鬧將起來可不是賠幾口棺材本的問題。
“那個人,他怎樣了呢?落在花搖鈴手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個好。哎,但愿他吉人天相吧?!?p> 拿出那塊銀制的牌子瞅了瞅,覺得也不虧,而且花搖鈴鼓著嘴要去為他度氣的樣子甚是好笑,笑著笑著便沒了心緒。
“師父,我想你了。”顧不全念叨了一會兒師父,斜倚著棺材板昏昏沉沉睡去,只是時不時有幾聲蟲鳴令她十分不安,于睡夢中皺緊了眉頭。
孫小空則很乖巧地帶著龜小寶,跳進棺材里也睡下了。
由于人們的避諱,棺材鋪開在遠離人群居住的地方,尤其在鋪子的隔壁還有一塊荒地,夜里顯得十分凄冷詭異,自從師父過世之后,這里就只剩顧不全一個人陪伴著一排排的棺材。
隔壁那塊空地原先是張大善人家的農(nóng)莊,因為多年前毀于一場大火,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耷拉著。
張大善人也不叫人來收拾,就這么荒廢著。
打從顧不全記事起,它便是荒草漫天,時常有些討人厭的蟲子飛進棺材鋪的后院來,把顧不全嚇得跳上棺材嚎個不休。
要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偏偏就怕蟲子。每次都是師父把蟲子攆走之后,才把她從棺材上面抱下來。
所以,她是從來不敢光顧那片荒地的。
此時,荒地里亮起了一盞燭光。
燭光閃爍之中,一黑一白兩個戴著高帽的身影引領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走向斷壁,那燒剩下半截的磚墻后面,是一個歪歪斜斜欲塌未塌的破木屋,因為隱于雜草之中,從不被人注意。
“我們雖然叫錢莊,但并不理財,只理命,只有有緣人才能理命。小白,來看看這位員外夫人是不是我們的有緣人?!焙跓o常一臉黑墨,尖聲尖嗓地說道。
白無常是抹了一臉白,但看得出個女子,聽見黑無常問她,便甩甩頭將目光聚攏來集中在面前稍顯富態(tài)的員外夫人身上。
“唔,難得是個‘有緣人’。”與黑無常相反,白無常粗聲粗嗓的,“員外夫人姓雷對嗎?那現(xiàn)在就直接喚您雷夫人了喲。”
“哎哎好,死鬼夫家的確姓雷?!眴T外夫人合掌拜了拜,一臉虔誠。
“好,雷夫人,請您將手放在白玉匣上,我需要對您的風險承受能力進行評估,以便判斷您是否適合投入我們錢莊推出的這項理命產(chǎn)品?!?p> 白無常涂抹得厚厚的白漆下面露出微笑,言辭居高臨下,表示他們的投命產(chǎn)品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輕而易舉的投入的。
黑無常很適時地補充了一句:“要知道,并不是客戶選擇我們,而是我們選擇客戶,原因你懂的?!?p> “我懂我懂,適合的適合的?!崩追蛉艘化B聲地說道。
白無常又故做認真地說道:“我們的錢莊開在陰陽之間,唯一的業(yè)務就是為有緣人‘理命’。您可以投入自己的陽壽,得到延長壽命的利息。但是,雷夫人,您可記住啰,天下沒有白撿的芝麻餅。我與老黑必須再次提醒您,‘投命有風險,理命需謹慎’?!?p> “我知道,我都知道?!?p> 黑無常又道:“我們錢莊的存在,為的是造福蒼生,不僅投命者本人可以得到豐厚的回報,還可將利息轉(zhuǎn)贈至親,張大善人家阿歡的死而復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知道知道,我來這里不是因為阿歡,是因為家里打零工的大力的老娘又活過來啦,就是大力給他老娘度的命,我都看到啦,真的真的,我信。”
雷夫人顯得有點迫不及待。
白無常微微一笑:“雷夫人,我們不叫度命,那叫陽壽利息轉(zhuǎn)贈,不損本命,是多得的利息喲?!?p> “對對對,是利息?!崩追蛉艘粋€勁地點頭。
大力的老娘得了癆病,大夫都宣布死亡了,那天夜里黑白無常趕到大力家里給他辦了陽壽利息轉(zhuǎn)贈手續(xù),老婆子當天夜里就死而復生了。
雷夫人是親眼看到老婆子又活蹦亂跳地多活了兩個月的事實,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找上門來的。
黑無常說道:“可惜的是大力一開始并不完全相信我們的產(chǎn)品,只是稍做嘗試,僅僅得到兩個月的利息,他老娘在兩個月后壽終正寢,大力悔之莫及啊。”
“是啊是啊,我就打算多投一些,免得到時后悔。”
雷夫人的手放在白無常面前的白玉匣上,白玉匣閃了一下,她的手象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不禁顫了一顫,臉上露出了一絲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就放松了。
白無常搖了搖頭:“男左女右。默數(shù)九十九個數(shù)?!?p> 雷夫人立馬很配合地上換上右手,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數(shù),白玉匣又閃了閃,落下一張黃符來,上面寫著:三十。
白無常皺了皺眉頭:“您還有三十年陽壽,請問雷夫人,您確定要全部投入嗎?”
雷夫人有點緊張:“只、只有三十年?”
黑白無常相視一笑,目光齊齊落在黃符上“三十”這個數(shù)字上,把雷夫人渾身上下所有的神經(jīng)都被他們刺激起來了。
雷夫人今年五十四歲,加上三十年的陽壽,可以活到八十四歲,對于常人來說,也不算短了。
但是每個人都有一顆長命百歲的心,就算能活到一千歲一萬歲也還是不滿足的,所以這家錢莊這項理命產(chǎn)品也就應運而生,每投入十年陽壽定期三個月,到期可得三個月陽壽的利息,期限短回報高,吸引了不少聞訊而來的客戶。
當然,并不是誰都可以找到理命錢莊的位置,得有人“引薦”才行。
雷夫人毫不猶豫地點著頭:“投,全部投?!?p> “您可想好了,一旦投入,七天之內(nèi)這三十年陽壽處于凍結(jié)狀態(tài),無法支取的,假如您在凍結(jié)期內(nèi)出了什么意外,我們錢莊方面不保證您的生命存續(xù)?!?p> 雷夫人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說:“投。不就是七天凍結(jié)期嗎,我就坐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p> “您可想好了,所有投命者必須承擔投命期限內(nèi)陽壽凍結(jié)的風險,如果在這其間遇到被馬車撞了被海水淹了被黃土埋了被菜刀砍了等等天災人禍,就很可能一了百了血本無歸,而我們錢莊概不負責的,因為一旦與閻王爺約好了,就連我們黑白無常都沒有辦法幫您取消?!?p> “雷夫人,我必須要再次跟您強調(diào),理命有風險,投命需謹慎。您可得想好啦?”
雷夫人斟酌了片刻,咬了咬牙道:“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你們也沒有強迫我,是我自己自愿來投命的,出了事,我自認命,怪不得你們。就這么定啦,投!”
見雷夫人如此堅決,白無常點了點頭。
“好的,雷夫人,你投入三十年陽壽三個月,到期可得九個月的壽命利息,請您確認一下?!?p> 白無常將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聲聲敲得雷夫人心怦怦亂跳。
“還不到一年?”雷夫人想了想,可能覺得不合算,又問:“還有沒有更優(yōu)惠的?”
“當然有,一年到十年不等,期限越長回報越高,您得到的陽壽增加值也越豐厚?!?p> 白無常將一張黃符遞到她的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每一個檔次的投入和回報,很耐心很細致地向雷夫人解釋著。
雷夫人權(quán)衡再三,選擇了一年期限到期回報一年半陽壽的一款產(chǎn)品,以她三十年的命數(shù)本金,可得四年半的利息,也就是她的陽壽可以從八十四歲延長到八十八歲半,但是凍結(jié)期就得是七七四十九天。
于是,白無常請雷夫人將手放在黑金匣上,請她跟著念。
“我自愿存入三十年陽壽,期限一年,凍結(jié)期七七四十九天,到期還本付息。黑白無常做證,與閻王爺簽訂協(xié)議乃自愿,決不反悔?!?p> 黑金匣流光溢彩,金光四射,將整個錢莊的映照如白晝,又飄下一張黃符來,黑無常讓雷夫人簽了字摁了手印,一切大功告成。
“很好,恭喜雷夫人,您已成為我們錢莊第九百九十九名客戶,由于您的名次非常特殊,我們將在您的存期到期之日送給您一份三個月陽壽的大禮,屆時請您笑納。”
“那敢情好啊。”
到期利息外加三個月,那就可以活到八十八歲零九個月,雷夫人笑得桌子上的黑白雙匣抖了三抖。
她不知道的是,黑白無常對每一位客戶都這么說的,每一位客戶都是他們的第九百九十九名。
當黑白無常目送著雷夫人喜滋滋地走出錢莊的斷壁,隱沒于海風吹拂的楓葉鎮(zhèn),一抹詭異的微笑浮上他們的嘴角。
黃符上雷夫人的血色手印清晰可見。
楓葉鎮(zhèn)的夜晚平靜安祥,海風中帶著些許咸濕的味道,人們枕著波濤的聲音入眠,唯有幾聲犬吠有些不合時宜地響起。
還有隔壁棺材鋪里顧不全睡夢中的呢喃聲——
“狗子為什么能死而復生呢?沒道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