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喜歡碧波蕩漾的感覺,他曾和一條金毛狗泛舟湖上,那真是一段美妙無比的時光。
有一年假期,他被送到爸爸的朋友家,那是鄉(xiāng)間的一處農(nóng)莊。
比起城市生活,他更喜歡安靜碧綠的鄉(xiāng)村生活。
那位叔叔有兩個孩子,都比大衛(wèi)年齡大,他們對孤僻沉默的大衛(wèi)不感興趣,大衛(wèi)也不介意他們的冷淡態(tài)度,還慶幸自己不被打擾。
他被父母隨意拋棄,還指望得上不相干的人對自己好么?
他們家有一條成年金毛犬,大衛(wèi)一看見它,就喜歡上了。
金毛犬似乎也懂得他的情意,時常跟隨他滿山遍野地亂轉(zhuǎn)。
他在農(nóng)莊度過了短暫而快樂的半個月,很快又回到城市。
大衛(wèi)不喜歡記住什么,如果要把他十多年的記憶刪除,除了幾段和母親相處的溫情時光外,他最不愿意刪除的就是這段與金毛犬相處的日子。
農(nóng)莊不遠處的叢林里有個湖泊,當?shù)厝私型郀柕呛?p> 有人還在湖邊修建了木頭房子,每天過著閑散亂逛的日子,有時候會劈柴,有時候就坐在湖邊的石頭上寫寫畫畫。
誰知道那個閑游浪蕩的人會不會成為著名的作家或者哲學家呢?
瓦爾登湖里有一條木槽船,就像一棵粗樹干被砍下,中心鑿空,然后晾干,扔在水里一樣。
大衛(wèi)注意到這條木槽船很久了,四五天時間里,沒有人去動過,甚至沒有人注意過這條船。
傍晚時分,吃過晚飯,這是農(nóng)家非常放松的時光,難得享受一天中屬于自己的時間,各自鉆進自己的小屋、地下室、密林深處、吊床里,不希望被別人打擾。
大衛(wèi)帶著金毛犬去瓦爾登湖,悄悄上了木槽船。
湖水深藍,像小豬仔明亮的眼睛,在四周濃密的楓樹林映襯下,一兩聲鳥叫特別清脆悅耳,格外幽靜秀美。
木槽船非常窄小,金毛犬上去時,搖晃不止,嚇得金毛犬不停地大聲吠叫。
大衛(wèi)哈哈笑著一邊撫慰它,一邊努力穩(wěn)定船身,他似乎天生就有很好的平衡能力,金毛犬被大衛(wèi)勸導著坐下后,小船就停止了搖晃。
大衛(wèi)早就準備好一支竹竿,他興奮地撐船駛進湖心。
金毛犬伸長舌頭不停喘息,它的情緒依然十分緊張,無法好好享受水上樂趣。
由于小船太窄,大衛(wèi)無法待在金毛犬身邊安慰它,只是不停地小聲說著話:“沒事的,你瞧,我們成功了。這個湖不深,你不會游泳嗎?我會救你的,雖然沒有人教過我游泳,但我會游,我游得很不錯。狗天生也會游泳,你別害怕,我從書上看來的,狗游得很好,比人還要好。很少有狗會被淹死,除非是浪花很大的河流。這個小湖太美了,非常適合我們倆。別擔心。”
慢慢地,金毛犬安靜下來。
他們十分享受木船在湖面輕微的蕩漾,像坐在搖搖椅里一樣。
直到起了一陣風,天色暗下來,金毛犬忽然十分不安,它站起來,搖搖擺擺,大聲吠叫起來,好像湖水里有什么怪物要竄出來一樣。
船翻了。
驚慌之間,大衛(wèi)和金毛犬都掉進湖里。
并不像他先前說的他會游泳,他確實會,但突然嗆了幾口水后,就忘了會游泳的事了,胡亂撲騰幾下,像個秤砣往水下墜。
清涼的湖水包繞著他,輕舉著他,又拖拽著他,他慌亂得想要浮出水面。
沉重的窒息感像厚實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冰涼的湖水直往鼻腔里灌,不敢呼吸,他沒有向上漂浮,一直向下墜落。
昏沉之間,他感到金毛犬的身體在他四周打轉(zhuǎn),它有力的爪子蹬打在臉上,似乎又把他踢下沉了,漸漸陷入迷糊恍惚中。
他醒過來時,躺在草地上,修木屋的老頭濕淋淋地坐在他身旁,一臉倦怠疲憊,仿佛剛干完一堆體力活。
過了一會兒,爸爸的朋友一家朝他跑來,他渾身無力,出于禮貌,還是坐了起來,微笑著和他們打招呼。
一臉焦灼的叔叔可沒有閑情跟他微笑,他的兩只手掌摳住他瘦削的肩頭,幾乎把手指嵌進他的皮肉,疼得他齜牙咧嘴倒吸冷氣。
一向面目和藹的叔叔變得兇惡,出手打了大衛(wèi)兩巴掌,像瘋子一樣朝湖水里咒罵、揮舞拳頭。
叔叔一家平靜下來,向救人的老頭致謝。
老頭說:“沒關系,只是狗沒救起來。如果沒有那條狗,這孩子也沒命了。狗把他頂出了水面,我才把他救到岸邊的??墒枪窙]有出來,它可能已經(jīng)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p> 叔叔一家把大衛(wèi)帶回家,接著叔叔和妻子爆發(fā)了爭吵,他們的目標一致,都是想盡快把大衛(wèi)送走,只是叔叔顯得心神不寧,遲遲沒有給大衛(wèi)的父親打電話。
他的妻子一秒鐘都不能忍受大衛(wèi)的出現(xiàn),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夠悲慘了,只有一輩子都干不完的農(nóng)活和還不完的賬單,她已經(jīng)有三個不省事的孩子,還要為了面子照顧一個專門找麻煩的別人家的孩子。
她受夠了這種毫無希望的生活,喋喋不休地抱怨和發(fā)火,還摔碎了幾只碗,坐在凳子上嚶嚶哭泣。
大衛(wèi)原以為的安詳寧靜的農(nóng)莊生活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離開農(nóng)莊時,只有叔叔出來送別,大衛(wèi)象征性地跟他揮了揮手,心里惦念著那條金光閃閃、毛發(fā)蓬松的金毛犬。
這次從極速光輪上墜落和上次落水非常相似,在大衛(wèi)意識模糊的急速下墜和旋轉(zhuǎn)之后,仿佛浸入到一片水域,沉靜深邃的海水托舉著他,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條金毛犬,想起來了所有在水下,金毛犬對他的救助行為。
它溫熱的身體不停地磨蹭著他,用嘴、前爪,用盡一切辦法和氣力將他拱出水面,他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處于窒息缺氧的迷糊中。
金毛犬發(fā)出嬰兒般的啼哭聲,不對,在水下,聲音的傳播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邊,又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
這不是金毛犬,那條有情義有勇氣的金毛犬已經(jīng)死于多年前的壯舉中。
那么,這是場夢,還是個錯覺?
他無法思考,感到意識渙散,時有時無,甚至失去了自我感知的能力。
只有頭部的感覺,身體、手指和腿腳,不知丟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沉入黑暗的無意識漩渦,大衛(wèi)才覺得不那么累和痛苦,他不想竭力調(diào)動感覺器官,不想分析判斷處境如何。
在這片藍色大海上,海風陣陣,昏迷的大衛(wèi)伏趴在一只白色的海豚身上緩慢移動,近處波光粼粼,遠處只有淡綠墨色的天際線連綿起伏。
微咸的海風吹拂著大衛(wèi)的衣服,灰色海豚群追趕上來,歡騰著躍出海面,在前方引路一般,白色海豚沒入水中,在大衛(wèi)尚未沉進海水,一只灰色海豚接替白色海豚馱起了大衛(wèi)。
大衛(wèi)的手指撥劃著海水,意識稀稀拉拉回到了身體,他不想動,只是驚異自己不知身處何方。
只不過去游樂場玩一次極速光輪,便驚醒在海面上。
大衛(wèi)抬頭看看四周浩渺廣闊的海洋,大海上什么都沒有,天空中也沒有飛鳥,天空和大海具有相似的藍,勾人魂魄又看似清淺的淡藍。
大衛(wèi)撫摸著海豚濕滑的皮膚,隨它在海面上浮浮沉沉。
他不知道海豚會把他帶到哪里,就像他不知道命運會把他引向何方,給他安排怎樣的父母和結(jié)局。
命運就像大海,海豚是偶然出現(xiàn)的擺渡者,大衛(wèi)想安靜地享受當下與海豚在一起的時光,就像回憶和金毛犬在一起的時光一樣。
有些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刻,讓人內(nèi)心安寧美好,當時并不感覺多么珍貴,等失去之后,它的光芒才會像海面上的波光閃閃發(fā)亮,即使在昏暗的夜晚,璀璨的光芒也無法被絕望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