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百貨大樓
世上無難事,庸人自擾之。
舅媽覺得這句話肯定是那些五指不沾陽春水的閑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有時候和小舅溫存完了冷靜下來的時候仔細一想,這輩子其實挺虧的。
她雖然是省城戶口,城郊居民,卻連省城的地界都沒出過,她就像被套了轡頭的毛驢,罐頭廠就像一個無形的磨盤,不知道誰在她眼前丟了一個胡蘿卜,她就不知疲倦的轉啊轉。
再像毛驢也好,拉磨也從來不是毛驢的本愿,奈何眼睛被遮住了,只能看見前面窄窄的四方天,視線里最誘人的就是那根散發(fā)著香甜味道的胡蘿卜。
世界太大,她的圈子太小,就是這個小圈子,也有數(shù)不清的雞零狗碎和狗屁倒灶。
有些事就怕琢磨,恐怕罐頭廠的結局真像外甥剖析的那樣,但越琢磨就越不甘心。
如舅媽這樣讀過小學的婦女來說,或許保守,但肯定說不上愚昧。
之前一直想不通這個關竅,恰恰是因為她尚在局中,沒能跳出來,自然也看不真切。
話再說回來,看真切了又能怎么樣?
她這大半輩子都和罐頭廠綁定了,生是罐頭廠的人,死是罐頭廠的鬼,連骨頭上也是罐頭廠的烙印,或者血管里流淌的都是灌裝車間調配好的糖水,每一滴都是罐頭廠的老味道。
她不敢想,或者說不能想罐頭廠有一天會倒閉破產(chǎn)。
一想到這種結果,整個人便被無邊無際的惶然吞噬,雖然是七月盛夏烈日灼灼,還是感到徹骨的寒冷。
陽光潑灑下來,刺到皮膚上,心寒。
心寒之后便是不甘。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
都新中國了,人人平等,她藥蓮不比別人少什么,憑什么窩窩囊囊的過一輩子?
女人的心思和感情永遠比男人要細膩一些,有時候容易鉆牛角尖兒,尤其是舅媽這樣當家做主的女人。
唐宋覷著舅媽的臉色,覺得要壞。
一如《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那首歌中所演繹的,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
沒有這種集體生活經(jīng)歷的旁觀者,很難說什么感同身受,21世紀網(wǎng)上那些見諸于文字的記錄都太蒼白、太無力,而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又太沉重。
生活有多沉重,這段經(jīng)歷就有多沉重。
放在舅媽這,沉重X3。
機械的走近百貨商場,舅媽徹底手足無措,雙手不安的攪著,表情在喜和悲之間切換。
她比小舅想得遠,也想得多。
擺攤做小生意都是玩笑話,那是夫妻倆溫存以后的悄悄話,當不得真的,提上褲子誰也不會認賬。
做生意,南北闖蕩?干脆殺了她吧。
她強勢潑辣也就是在罐頭廠這一畝三分地上,廠區(qū)方圓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對于她來說只有兩個字:未知。
她是一個合格的路癡,小舅把她放到公交站附近,她都能坐上對向的車背道而馳,還談什么走南闖北。
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拉著小舅的衣袖,她能把自己走丟。
再者家里一旦做了小生意,閨女怎么辦?
閨女是她的眼珠子,她不敢想象像其他家長那樣把孩子放養(yǎng),那就意味著放棄。
她也知道孩子不能溺愛嬌慣,溫室里的花朵長不大,誰讓她閨女底子不如別人?
一想到這些,惶然再次加劇了三分,整個人都要沸騰了。
成年人其實更脆弱,生活在你肩膀上輕飄飄的加了一根稻草,崩潰便突如其來。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舅媽話里帶著顫音兒,看向唐宋的時候,像是在哀求,她想從唐宋嘴里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或許吧!”唐宋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抱著小表妹默默地走在前邊。
百貨商場的布局很有時代感,門口的地方是賣兒童玩具的攤位。
四十多歲的女攤主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揪著領口扇風,饒是如此也驅不走洶涌的熱浪,腦門兒的汗珠順著鬢角流到脖子,浸濕領口,貼在皮膚上。
見到目標客戶,女攤主把鐵皮青蛙和簡陋的機器人擺到柜臺上,嘎達嘎達的給發(fā)條上勁兒,一松手,鐵皮青蛙和機器人都動起來了。
懷里的小表妹身子明顯往柜臺這邊竄了一下,把下巴墊在唐宋的肩膀上,咬著手指目不轉睛的看。
她見過父母給家里的座鐘上發(fā)條,發(fā)出的也是這種清脆的嘎達聲。
唐宋會意,抱著小表妹走過去,站到柜臺前。
女攤主眉開眼笑,湊上來伸手刮了一下小表妹的臉蛋兒,恭維道:“小姑娘長得可真俊,幾歲了,上學沒有?”
小表妹害羞,把腦袋埋到唐宋的腮邊,拱蹭兩下,沖天鬏劃在唐宋的臉上,癢癢的,帶著淡淡的花露水味道。
好一會,小表妹鼓足勇氣,羞答答的說:“我七歲了,我媽說明年就送我上小學?!?p> 她生日小,長得也小,眼下還在罐頭廠子弟育紅班上學,小舅和小舅媽想著養(yǎng)一年在送到子弟小學念書。
“呦,這小聲也太甜了,溫溫柔柔的,長大了準有出息?!?p> 小表妹抬頭,睜大眼睛看了女攤主一眼,弱弱的說道:“謝謝阿姨?!?p> “完了!”女攤主捂著心口,夸張的說道:“我心化了,咋能這么乖,這么有禮貌呢?”
說著,順手從花架上拿了一枚亮閃閃的頭花別到小表妹頭頂,退后幾步,煞有介事的夸道:“像小明星。”
果然是買的沒有賣的精,都是套路,偏偏這樣的套路讓人討厭不起來。
唐宋瞧了小表妹一眼,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定格在花架上高高掛著的書包上。
淡粉色的書包,美少女印花,款式看著就精致,拉鏈上都裝飾了復雜的花樣吊墜。
“大姐,那個書包拿下來我看看。”
“大兄弟真有眼光,這款書包賣的最好了,洋氣還結實,兜多夾層多,最適合小姑娘用。這能放個小水瓶,這能放橡皮鉛筆,小刀和鋼镚放到里邊的小兜,保證不帶掉的......”
女攤主滔滔不絕的介紹著,手里的動作卻不慢,通體展示過之后,直接幫忙把書包背到小表妹肩上。
小表妹高興地都要找不著北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瞇成兩道月牙,回頭看著心不在焉的舅媽,甜甜的問道:“媽,好看嗎?”
舅媽下意識抬頭,笑的很牽強,問道:“?。窟@書包多少錢?”
女攤主搓著手道:“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這款書包洋氣又結實,給咱家孩子背到初中肯定沒問題,折算下來一年才五塊錢?!?p> “五六三十,這也太貴了!”舅媽差點跳腳,沖上來就要往下扒。
小表妹扁扁嘴,低頭把手遞過去,終于在書包脫離肩膀的那一刻,一頭扎進唐宋懷里,無聲的抽噎著。
女攤主接過書包,笑道:“沒事,不行再看看別的,經(jīng)濟實惠一點的款式,咱家也有?!?p> 就在她拿過竹竿準備把書包掛回去的那一刻,唐宋說:“大姐,包起來吧,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