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出走

　　第二天我起來時家里就我一個人，桌上棉窩里半鍋金黃的小米粥里，我撈出兩顆白白的大雞蛋，桌上的一只碗里有倒好的醬油。我吃得飽飽的，把我媽疊得整整齊齊收起來的我的衣服都找出來塞進綠帆布提包，順便把她的衣服扒得亂七八糟，也不關(guān)柜子門，房門和院里小鐵門都敞開著，拖著包走到街上去。爸爸騎自行車帶我來時那條路我記得，我只要順著這條大街，找到兩邊都是楊樹那條路一直走，就能走到村口，到了村口我就能找到姥姥家了。我悄悄走進門，姥姥準(zhǔn)嚇一跳，肯定問“我大乖怎么回來的？”黃建國不知道會不會著急，至于沈迎，讓她后悔去吧！

　　帆布包拎著會拖地，我把兩根圓滾滾結(jié)實的提手挎在肩膀上，走了幾步，想起耿姥姥就在身后的大柳樹下，于是走到路邊回頭看她一眼。她正坐在小板凳上跟蹲在對面的人說話，看那龐大的一坨就知道是對面街大胡。好幾次我在將近傍晚的時候見他趔趄著腳步往家走，拐進胡同沒一會兒，他老婆就披頭散發(fā)連哭帶喊地跑出來，大胡紅著眼睛在后面趕著用腳踢。有個人說他一句，他跑去路邊找磚頭，嚇得那人一溜煙跑。他老婆徑直跑向耿姥姥，耿姥姥說著“不怕的”，迎著大胡走過去。大胡看見耿姥姥，就站在原地，有時候會喊幾句“給我過來”、“回去打死你”之類要挾的話，不等耿姥姥走到他面前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據(jù)說耿姥姥剛開始賣冰棍的時候，大胡滿大街打老婆，誰也管不了，耿姥姥說：“這還沒人了呢！”走上去給了大胡一個響亮的大耳光，打得他站在原地晃了半天頭，酒都醒了。大胡不喝酒笑呵呵一句話都沒有，喝了酒就跟中邪一樣。前幾天他大醉時連耿姥姥也不怕了，說她多管閑事，沖到樹后要捉他老婆，絆了一跤倒地上起不來，還是耿姥姥叫來幾個人把他連拖帶拽弄回去的。今天他又來了，不知鬧什么幺蛾子。他們一直聊，看樣子沒什么事。我轉(zhuǎn)過頭接著往前走。我就要看到我姥姥啦！

　　我正歪著肩膀低著頭大步向前走，身后有人連聲叫“小鈴子”，轉(zhuǎn)過身，耿姥姥氣喘吁吁地站在面前，“你這是上哪兒去呀？”說著伸手要拿我的包，我嗖地閃身躲開了。“我不在他們家呆啦，我要去找我姥姥。”

　　那天沒到中午我就躺在她推冰棍箱子的車?yán)锼?，頭底下枕著我的帆布包。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知身在何處，被一聲一聲的抽噎吵醒?！皼]事啦，從小沒在身邊，乍回來大人孩子都不慣，你多聯(lián)絡(luò)她，小孩子心熱，熟了就好了。這孩子要強又聰明，你好好跟她講道理，她都懂?！惫⒗牙亚穆曊f。“我就是——心煩，想到那女人指不定多得意，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時候，又不能跟黃建國發(fā)，我——”哭哭啼啼的竟然是我媽?！坝龅竭@樣的事，也是沒法。她爸把孩子接回來是想好好過，你就記著這個。啥事都能過去的，過去了就好了?！币粋€蜜蜂嗡嗡飛過，我動了一下?！翱觳敛粒袀€閨女多好，啥時候跟你都一條心。你知道嗎，我問小鈴子她姥姥家在哪兒，她說得可清楚了。這我要是沒看著，沒準(zhǔn)還真跑回去了?！蔽倚睦镆魂嚨靡?，我很小的時候姥姥就告訴我，這里是中國，我們都是中國人，我的家所在的省市縣大隊小隊，還有她和姥爺?shù)拿稚踔拎従拥拿侄甲屛乙灰挥涀　?p>　　我媽起身走了，她的包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看見里面有個粉色的東西。我躺到一條腿壓麻了才抱著腿坐起來?！俺愿髑逍严拢銒尳o你買了好東西了?！惫⒗牙堰f給我一根冰棍，我看了下說：“我要化了的。”耿姥姥笑道：“今天吃個好的吧，你要是真跑丟了，這時候不知道在哪兒哭呢！以后可不許自己亂跑了?！薄八商鞂ξ液??！薄鞍?，你大了就知道了，到啥時候你媽都是最疼你的。”我不想聽她替我媽說好話，打岔說：“壞大胡來干嘛？”她驚訝道：“你看到他了？”“我看你們半天呢！”她埋怨道：“耿姥姥也不告訴就走，這小孩怎么這么狠心呢！”我很愧疚，就像那次發(fā)脾氣扯碎了姥姥的南瓜花后的感覺，勉強道：“我不是看你半天呢嗎？看見大胡我還想他要是鬧我就沖上去幫你?！薄按蠛粫[了，他今天答應(yīng)我戒酒了?！薄八菈娜?，別理他?！薄袄俗踊仡^金不換！再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做人得寬宏大量?！?p>　　我沒法不原諒我媽。我拎著提包溜進門，看到我的格子間的床單上放著一個粉色的發(fā)卡，還有幾根顏色鮮艷的塑料頭繩。我媽炸了茄盒，那是過年我姥姥才做的菜，原來她會做菜。她用筷子把茄盒在盤子里擺個花，同時不斷往外張望，鐵門上幾只蜻蜓在陽光下閃亮著翅膀。天越來越暗，我媽的臉也越來越陰沉。天終于黑透時，她叫我吃飯，她一邊吃，一邊不斷地對窗外張望。吃到一半，一陣自行車的叮當(dāng)聲，我爸手里拎一條魚走進來：“買了一條魚?！薄斑@時候弄條魚啥時候吃？”我媽話剛出口隨即笑道：“我收拾了腌上明天煎著吃?！备砂桶偷毓首鬏p快的語氣?！梆I不餓？我也不知道你——回不回來，我倆先吃了，喏，我給你留著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