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這可以是個現(xiàn)實問題,也可以是個哲學(xué)問題。
幾乎所有人一輩子都伴隨和思考著這個問題,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如果有個經(jīng)學(xué)家在這,秦峰也許會和他掰扯一下主義、路線,或者禮教、宗教之類的。
但李二狗并不是經(jīng)學(xué)家,門外的,窗外的兩千多號人也不是。
他們是農(nóng)民,一直以來,他們的教條只有一個:你在地里付出多少,才能收獲多少。
秦峰略微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哪里能吃飽,我們就去哪里。”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我們也許會去這兒?!?p> 說著,他示意李二狗走上前來,給他指了指地圖上汴梁的位置。
李二狗跟看天書似的,兩眼發(fā)直。
“這...是哪?”
秦峰耐心地回答道:“這是汴梁,是狗皇帝住的地方?!?p> “稅吏征咱們的糧,就是借的他的名頭?!?p> 李二狗恍然:“皇帝啊,俺聽王稅吏說過,說他有頂多頂多的軍隊,頂多頂多的刀槍,誰要是惹了他,要被誅九族哩!”
“九族您知道吧,就是全家老小全都殺光,一個不留?!?p> 誅九族是李二狗等人的嘴里能說出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文縐縐的詞匯。
夷三族,誅九族,流放三邊,秋后問斬。
他們掌握和聽說的詞匯很少,沒一個不是血淋淋的。
頓了頓,李二狗又唯唯諾諾地說道:“咱們真的要、要去皇帝那里嗎?他很兇的,俺害怕?!?p> 秦峰完全能理解這種心情,遍觀華夏歷史,根正苗紅的農(nóng)民起義的確是有能力把當代王朝鬧個天翻地覆的,可除了朱元璋,似乎想不到第二個能正本清源,建立新秩序的。
就算是朱元璋,建立了明朝的初期,也要對舊有的士大夫階層進行一定的妥協(xié),哪怕他完全知道,其實當時迫害自己的,就是這一批人。
哪怕他發(fā)明了一系列酷烈的刑法對付這些士大夫階層。
可朝廷,依然充斥著他們。
一直到近代,失去的十年,也沒能徹底將這個階層殺死。
他們的生命力之頑強,簡直就像是華夏文明的一塊癌癥,反復(fù)被殺,可怎么也不死。
幾千年積累的狗斗經(jīng)驗,讓這個階層的人在反攻倒算的時候有無窮無盡的花樣可以作踐人——譬如嘉靖年間的小閣老,吐個痰都要一個專門的侍女張嘴接。
那時候朱元璋才死了幾年?朱棣才死了幾年?
面對這樣一群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大老爺,試問,李二狗如何能不害怕呢?
“小佛爺?”李二狗見秦峰陷入了沉思,試探著和他打了個招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秦峰從思考中驚醒,擺擺手:“不怕說話,說出來了,有不對的地方,我們可以反思,可以糾正?!?p> “就怕不說,悶著頭按著自己想當然的方向去做,到最后可能留下彌天的禍患?!?p> “咱們都是無生老母的兒女,死后都要去天國享福的,活著的時候有什么話不能攤開說呢?”
李二狗如釋重負——說真的,他情愿現(xiàn)在就去汴梁城,去質(zhì)問一下狗皇帝為什么對百姓這么差,也不愿意把小佛爺惹生氣了。
剛吃了一口飽飯,那香噴噴的高粱米啊,舔得讓人恨不得連碗根子都舔干凈!
而且看小佛爺分糧食的時候那態(tài)度,他明顯吃過更好的,而且和他在一起的人肯定也是吃得更好的。
因為他看著那黃澄澄的精糧粟米,眼神中明顯完全不以為意。
這才是帶著大家伙兒過好日子的希望?。?p> 他越是這么不以為意,李二狗對他的虔誠就越是狂熱!
迎著李二狗熱切的眼神,秦峰還以為他并不想跟隨自己造反,便安慰道:“如果你們實在害怕的話,我們可以找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藏起來?!?p> “我可以帶你們過比之前好很多的日子,也不會有惡毒的稅吏來收稅,我們只需要互幫互助,就能過得很好?!?p> 對于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生命力,秦峰絲毫沒有懷疑過。
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國家,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即使到了人相食的程度,也還是能堅強地挺過一次又一次災(zāi)難。
這些話,他不單單是說給李二狗聽得,也是說給窗外在偷聽的那些人聽得。
造反的事情八字沒有一撇,這是要死很多人的事情,秦峰并不想出于野心或者其他的什么目的逼著他們?nèi)ニ馈?p> 也許真的有命運這么一個說法吧,來到這方水土,他用了彌勒的名號才得以度過一劫,想問題的時候也漸漸懷起了柔軟的心腸。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窗外此起彼伏地出現(xiàn)男人悲戚地怒吼聲:“小佛爺,我們不走!也不逃!”
李二狗點點頭:“對,我們不走,也不逃?!?p> “這兒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祖祖輩輩過日子都是在這,怎么能因為害怕狗皇帝就連家都不要了呢?”
“說出去,平白讓人笑話!”
事情的發(fā)展又一次出乎了秦峰的預(yù)料——當他最開始理所當然地以后世的標準看待這群人的時候,這群人的素質(zhì)明顯是讓他失望的。
無組織,無紀律,欺軟怕硬,文盲率百分之一百。
可當他們找到方向,哪怕僅僅是一絲星火般微渺的希望的時候,他們的身上又是綻放出了這樣耀眼的勇敢。
“會死很多人的。”秦峰說道,“皇帝有很多兵馬,有很多刀槍,還有弩箭、沖車,他們殺起人來不眨眼?!?p> 李二狗拍了拍胸脯:“都是兩個肩膀抗一個腦袋,他們用刀槍能殺人,俺們用鋤頭難道就殺不得?”
“小佛爺,你白天都能殺一個稅吏,俺李二狗大好的男兒,怎么就不能殺他十個八個的?”
“不把這群人殺絕了,即使到了山里,也過不幾天好日子。”
“他們是不讓咱們過好日子的!從來都不讓咱們過好日子!”
窗外紛紛云集響應(yīng):“對!他們就不讓咱們過人過的日子!”
“咱們都想明白了,不跟著佛爺打出一個白蓮盛世來,就算過兩天安生日子,到了兒子輩長起來,到了孫子輩長起來,這幫刮皮鬼還是要找上門來!”
秦峰終于明白了教員的詩詞為什么總是充滿了斗志和力量,為什么能在幾乎絕境的時候,寫出來“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樣的豪情。
原來,真的有能把天也捅個窟窿的力量,就藏在千千萬萬懦弱的人群之中。
“好!咱們就殺到汴梁去,殺了皇帝那賊鳥廝,奪了他的皇帝位!讓普羅大眾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