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贈玉
進入臘月中旬,年節(jié)將至,來往的客商,歸鄉(xiāng)的游子,進城采買的百姓,浩浩蕩蕩,長寧縣愈發(fā)熱鬧起來。
“時間過得可真快?!?p> 一架精美華麗的馬車緩緩駛過喧鬧的長街,姜云掀開幃裳,有些感慨。
仔細算起來,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快十六年了,一切恍然如夢。
現(xiàn)在姜云所處的國度名為大周,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不屬于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而今立國已有百八十年。
當今天子繼位之后,改國號為建元,遂被稱為建元皇帝。
年輕時,大周建元皇帝也曾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打造出長達十年的建元盛世。
可隨著時間日久,天下太平,終是懈怠下來,繼而沉溺享樂,廣修殿宇,好大喜功!
最近幾年,建元皇帝上了春秋,更是癡迷于修道,連朝政都不顧了,致使國力日漸衰弱,百弊叢生。
好在大周底子夠厚,往上三代都是明君,想要敗光祖宗基業(yè),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到的。
總的來說,現(xiàn)在還算是太平年月。
大周雖有諸多弊病,但商貿(mào)發(fā)達,又開海禁,百姓們多少都能混口飯吃,只要餓不死,沒人會想著造反。
姜云深知,凡大廈崩塌,必潰于蟻穴。
只要不是各地盜匪橫行,流民四起,那大周就亡不了。
作為既得利益者,姜云自然不會腦抽,站出來推翻自己,他倒是希望大周能撐久一點,最好等他享盡一世富貴,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
長寧縣有東西南北四城,北面是渡口碼頭,背靠淮水,往來發(fā)達,交通便利。
其中又屬北城最大,最為繁華,各地客商,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南城次之,是官衙匯聚之地。
東西兩城都是住宅區(qū),區(qū)別于東城窮困,百姓居之,西城富庶,地方商賈以及豪強官員們居多,兩者涇渭分明。
“少爺,書院到了?!?p> “知道了?!?p> 假寐之中,姜云聽到書童的呼喚,懶散的應了一聲,從馬車上起身。
外間,已有車仆為他掀開錦簾,放上腳凳。
“你們回去吧,今日約好了與葛世兄去他家中觀摩東柳先生的一幅墨寶,晚些時候就不必過來接我了。”
揮揮手,遣退了家中的扈從仆役,姜云帶著自己名喚慶之的書童進入書院內(nèi)。
他就讀的書院,名為長寧書院。
是由長寧縣的豪商巨富們一同出資,為自家兒孫們,在南城外的一座荒山上修建的,距今已有一個甲子。
過去,這里出過不少大才,有人曾高中榜眼,官至侍郎,歷年間,三甲進士也不在少數(shù)。
在諾大的新昌郡都享有盛名,各地學子不顧車馬勞頓,來此求學,以至于書院前時常門庭若市。
只是到了近些年,國朝風氣崇尚奢靡享樂,紈绔之風盛行,長樂書院也一年不如一年。
去歲書院中參加鄉(xiāng)試者九人,無一例外,全部落榜。
老山長愁白了頭發(fā),為了自己的晚年清譽,后來干脆兩手一攤,稱病回家養(yǎng)老去了。
接任的新山長是鄉(xiāng)紳豪富們自行推選出來的一位老舉人,過去也得了個經(jīng)魁的名頭,但也僅此而已。
此人面善心黑,貪婪吝嗇,為了斂財,無所不用其極,將書院搞得烏煙瘴氣,偏偏此人出身地方大族,也沒人能奈何他。
先前,也是姜云答應捐贈一千兩銀子,用以修葺書院,這才得了山長的夸獎,至于有幾錢銀子能落到實處,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因為他也是不愛讀書的紈绔。
生在富貴之家,又是太平盛世,用心考取功名有什么意義?這年頭,當官指不定哪天就被流放,禍及家人,還不如做個紈绔敗家子,一生逍遙自在。
至于各家的少爺公子們也是一樣,只要給錢,即便不來書院,山長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樂得清閑。
如此,紈绔們沒了束縛,整日流連于勾欄瓦舍,秦樓楚館之間……等回到家中,反而夸贊山長德行無雙,外界蒙在鼓里,還都以為此人是鄉(xiāng)野遺賢。
不得不說,有些魔幻。
慢慢的,苦心鉆研學問的人不堪忍受,一個接一個的離開。
今日,書院中唯一有真本事的顧先生也要走了,多年師生之誼,姜云特意早早趕來,為先生送行。
胡亂想著,姜云腳步輕快,已到了群英殿前。
這里是書院先生們講課的地方,姜云推開門,進入空曠的殿中。
“先生早。”
講堂上,一襲青色儒衫,正氣凜然的先生投來一道溫煦的目光,對著姜云微微點頭,道:“坐吧。“
姜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而后抬頭看著先生,他好多次都想問一句,您穿的如此單薄,難道不冷嘛……
在冬日里,雖說殿中燒著炭火,但也不是很暖和,需要穿著御寒的衣物。
這位先生并非貧苦,穿不起衣裳,他好似真的不冷。
安靜的殿中,無人喧嘩,陸陸續(xù)續(xù)又走進來十幾人,都是與姜云相熟的同窗。
又等待了片刻,瞧著殿外無人再來,青色儒衫的先生從長椅上起身,面色舒緩的對殿內(nèi)眾人道:“今日臨行前,為師為你們講最后一堂課?!?p> 先生聲如洪鐘,一講便是一個時辰,難得的,姜云一字不落,認真聽了下去。
“君子持身,養(yǎng)浩然正氣,雖百邪,難辟也。”
道理不算晦澀,大致是讓他們行正道,養(yǎng)正氣,平日多做善事,不要沉溺于享樂,更不可貪色。
修身持心,有堅定的信念,外邪不侵。
好歹也讀了這么多年書,道理都能明白,但是瞧著殿中同窗們神情懨懨的樣子,怕是能夠做到的沒有幾人。
先生處變不驚,神色淡然,講完自己的課,緩緩收起書卷,而后大步流星,朝著殿外走去。
“先生,我送送您?!?p> 姜云嘆了口氣,連忙跟了上去。
這位先生不好大言,反而喜歡從小事上曉之道理,他的本事和修養(yǎng),姜云是佩服的。
塵世污濁,像是先生這樣的人,太少了。
身后,其他的同窗也跟了上來,默默的為先生送行。
顧先生看了眼姜云,又看了眼那些學子,點點頭,任他們跟著。
先生的行李很少,只有一個包裹,大抵就是幾件換洗的儒衫和幾本書冊,姜云主動背在身上,連書童要接過去他都不讓。
這是他作為弟子,盡自己一份心意。
此去一別,日后再見,不知要到什么時候了。
先生常言萬物有靈,平生不喜做馬車,唯以雙腳丈量天地。
所以從書院中,一路步行送至山下,很多富家公子們都受不了,紛紛停下腳步。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p> 先生善解人意,輕笑著,與眾人道別,又要接過姜云手中的包裹。
姜云搖搖頭,咧嘴笑道:“我想再送先生一程,先生,走吧!”
青衫儒生啞然失笑,搖搖頭,由他去了。
師徒二人一路無話,最后連姜云的書童都走不動了,但姜云還是步伐矯健的跟著。
即便早就知道這位先生并非弱不禁風的書生,姜云還是有些驚詫,他自幼便習武,注重強身健體。
饒是如此,這一趟走下來,也忍不住喘著粗氣。
但先生卻氣息平穩(wěn),一切如常。
一直從長寧書院,送到北城,再到渡口碼頭,先生要坐船前往江寧,白鷺書院的山長是他的業(yè)師,幾番相邀,終是推脫不過,加之長寧書院種種,才決意離開。
碼頭前,人來人往,各地商船黑壓壓的??吭诨春觾蓚?,格外的熱鬧。
“多年來,先生諄諄教誨,弟子銘記于心?!苯粕袂樯儆械那f重,眸光晶瑩閃爍。
先生大笑:“你我?guī)熗浇K有相見之日,不必感傷?!?p> 姜云點頭,躬身執(zhí)弟子禮,道:“先生一路平安。”
“為師沒什么好送你的,這塊玄玉你若不嫌棄,便收著吧。”
臨行前,先生笑著從腰間摘下佩玉,遞到姜云的手上,一切無以言表。
須知,這在這方儒道昌盛的世界,君子無故,玉不去身,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親贈佩玉,那真的是將他當做子侄和親傳弟子了。
“先生?!?p> 姜云雖然感動,但下意識的還是想拒絕。
先生板起臉,輕言道:“長者賜……”
“是?!?p> 姜云不敢再推辭,小心的接過佩玉,放入懷中。
然后又從腰間解下自己的白玉,恭敬的呈上。
先生白凈的臉上露出笑容,他隨意的接過,不再多說,擺擺手道:“去吧?!?p> 姜云后退三步,便不再有動作,一直看著先生登上船,從河面上消失,他才轉(zhuǎn)過身離開了碼頭。
…
遠去的客船上,青色儒衫的男人站在甲板,回望了一眼長寧縣,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