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月其實(shí)沒什么事,就是很單純的胃疼加一點(diǎn)發(fā)燒的前兆,所以被錢盡年塞進(jìn)車?yán)锖笏€有力氣打哈哈:“干什么?你不會真要把我綁去醫(yī)院吧?!?p> 錢盡年沒吭聲,踩了油門。
青子月現(xiàn)在還在疼,這不知好歹的胃,真耽誤事。
青子月又覺得頭暈,半瞇著眼和錢盡年說話,他慣來看不懂別人的臉色,是個共情能力低到極點(diǎn)的怪人,也許是因為相處久了,就算是機(jī)器也該有點(diǎn)固定編程了,青子月看不懂別人,卻能看懂錢盡年了。
“我那會學(xué)車的時候,他讓我調(diào)座椅,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弄,就直接躺下去了?!鼻嘧釉麻_始說些沒用的話。
“一開始他和我說沒有人能夠一直踩離合,我不信,非要去試,然后我那一個下午腿都在抖。”
“這條路好黑啊。”
錢盡年一直朝前方看著,沒理他。
青子月覺得冷,把衣服往上拉了一下。
這回錢盡年有反應(yīng)了,把熱風(fēng)又往上推了一把。
青子月笑,“盡年,你在生什么氣?”
錢盡年答非所問:“還疼嗎?”
“酒駕要扣分的?!?p> “還難受嗎?”
兩人都在說和對方?jīng)]有關(guān)系的話,錢盡年終于忍不住,在路邊猛踩了一記剎車,如果不是安全帶,青子月一定會彈射起步。
黑夜里,青子月借著車的前大燈看著車內(nèi)的錢盡年,那雙有些下三白的眼睛,很黑,也很亮。
“我在生你的氣?!卞X盡年平靜地說著:“我氣你都這樣了還惦記著別人會不會高興,你的命難道不是你自己的嗎?我氣你到這個時候還在和我開玩笑,你不疼嗎?你不難受嗎?我......”
錢盡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些生氣的點(diǎn)在他這個角度是這樣的沒有邏輯,沒有理由,站不住腳。
于是他又重新發(fā)動車子,向前駛?cè)ァ?p> “我沒有為別人?!鼻嘧釉抡f:“我不是因為別人想讓我死我才死的。你和我認(rèn)識這么多年,應(yīng)該清楚我最學(xué)不會的就是曲意迎合,我只是不喜歡那些東西,十塊錢可以讓我吃一頓飽飯,一百塊能讓我買一條不錯的褲子,一千塊能讓我買張機(jī)票飛來東北......那一百萬,一千萬能做什么呢?買個水泥牢籠把自己關(guān)起來,買來別人的惡意,買來競爭與壓迫。那沒意思,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十塊錢能夠帶來的簡單的快樂。”
“我爸把公司給我,那我就做好它,我把它推向國際,但我并不求它真的能夠帶給我什么收益。原因也沒有別的,只是因為我不喜歡?!?p> “那我不喜歡,就一定會有人喜歡。我把這東西給喜歡它的人,這看上去應(yīng)該也沒什么錯?!?p> “那么他們?yōu)槭裁催€在盼著我死。因為他們害怕,他們怕我只要活著一天,這東西在他們手里就攥不牢,就不踏實(shí)。我就大手一揮,告訴他們我真的會死,也真的活不長,讓他們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人也跟著爛在這利欲熏心的權(quán)貴里吧?!?p> 車子繞了個彎,停在醫(yī)院前。
下車前,青子月拉住了錢盡年。
“我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p> 錢盡年恨死他這個沒有心的樣子了,他想挖開青子月的胸膛看看那顆不重的東西到底還在沒在很真工作。
自己明明擔(dān)心成這樣,當(dāng)事人卻還說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他氣死了。
“我不想你死?!卞X盡年這話說的很冷,也很直:“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想你死?!?p> 青子月笑著搖搖頭,也沒反駁什么。
然而最后也還是簡單的掛了個水,沒有別的了。
青子月因為癌癥而變得有些瘦的手腕,因為化療而變薄的頭發(fā),錢盡年坐在他旁邊,離得這么近,又這么遠(yuǎn)。
像是他小時候撲的蝴蝶,好像安安靜靜的就在那里,可他一上前,那蝴蝶就飛走,飛高,再也不回來。
青子月會不會也再也不回來?
“你不怕死嗎?”錢盡年還是問了。
要知道,在醫(yī)院說“死”可是大忌,來的人都想生,說死必然會引來側(cè)目。
果不其然,旁邊也在掛水的老爺子朝他們這邊望了一眼。
但可能老爺子眼神不太好,瞇著眼定了一會兒,不看了。
“不怕?!鼻嘧釉碌穆曇粲肋h(yuǎn)都是笑著的,這也讓錢盡年更難受,好像從頭到尾著急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沒什么好怕的。人都是會死的,沒必要搞得那么悲壯。不是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嘛。我都知道我一定會死,那就沒什么好怕的了。怕也沒用,徒增煩惱?!?p> “怕死可能并不是怕死本身。”錢盡年覺得酒都被折騰醒了:“他們可能是怕遺憾?!?p> 青子月想了想:“應(yīng)該是吧。我也會有遺憾?!?p> 錢盡年看著他,
標(biāo)志性的笑容再次浮上青子月的臉:“我還沒看夠大雪,也沒見過海,沒爬過山,好多好多,我都沒來得及做,你這么一說,我倒真有點(diǎn)怕余愿未了我先離去了?!?p> “所以你現(xiàn)在還不能死。你現(xiàn)在要好好活著?!卞X盡年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東北的冬天很長,你要活過這漫長寒冷的冬天,我?guī)闳タ创笱?,去爬山,帶你打雪仗堆雪人。夏天了我就帶著你去大連,我們?nèi)タ春??!?p> “我明天就想去?!鼻嘧釉卵劬Χ剂亮?。
“那就盡快好起來?!?p> 錢盡年沉默一會兒,又問:“你覺得死是什么呢?”
那邊的老爺子也說不好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安靜的一動不動。
青子月看了一眼,說:“就是永遠(yuǎn)不回來?!?p> 錢盡年心里一顫。
“東方人相信,罪孽深重的人死后會下地獄,經(jīng)受肉體折磨,或者轉(zhuǎn)世為牲畜,貧苦之人。而善良的人轉(zhuǎn)世則會一生順?biāo)欤狡桨舶?。西方人認(rèn)為,死后也會下地獄,但他們的地獄和我們的不太一樣,但都是要受折磨的地方,善良的人升入天堂?!?p> 水滴的很慢,青子月說的也很慢。
“我是個無神論者,不信那些有的沒的。我覺得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永遠(yuǎn)不回來。睡一覺,醒不來,這就是死了。不會有什么睡美人的美麗童話發(fā)生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死亡是個相對概念,對應(yīng)的便是生。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死亡是另一種方式的生?”
錢盡年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看過的概念——向死而生。
人只要還活著,那就是步步都在朝著死亡邁近。
生、老、病、死。
中間的兩個步驟不論是被摘除還是被顛倒,兩端的終點(diǎn)也都是生和死。
親密無間,形影相隨。
相伴而生,永不分離。
是啊,生和死本就是對立面,可是換種角度想,死亡也是另一種方式的生存。
跨過時間的泱泱大河,能被記住的不正是已死之人卻仍然鮮活的靈魂嗎?
死去的事物往往死而不去,王爾德如是說。
拋開一切不談,死是先于亡而存在,所以大部分時間會覺得死比亡要積極得多。
只要有人記得,那就永不死去。
無人記得便是亡去之人。
好簡單的道理,好單純的生命。
“死會帶給人們恐懼,他們覺得,死就是一切的終結(jié)?!卞X盡年說著:“不過我更同意你的看法,死是另一種生,它是一個類似終點(diǎn)的存在,可是......”
可是但凡是有思想的生物,就一定會有感情。
人將這方面發(fā)揮到了極致,錢盡年在想,這會不會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私。
他想要青子月活著,卻沒有顧忌青子月本身的看法。
他話鋒一轉(zhuǎn),又問:“你想活下去嗎?”
“至少現(xiàn)在是想的?!?p> 足夠了。
錢盡年聽到之后在心里落了快石頭。
現(xiàn)在想,那就足夠了。
“你不想治病嗎?”
青子月果斷地點(diǎn)點(diǎn)頭:“化療太苦了,吃藥也太苦了。如果活著要遭這么多罪,那還不如死了?!?p> 很幼稚的想法,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青子月真的很注重當(dāng)下感受。
“這個不是不能治愈的,如果我說我們還有好多大雪都沒看到,唔,因為我們不知道未來會下多大的雪。那你會不會為了這場無法預(yù)料的雪而堅持下去?”
青子月眨眨眼睛。
“預(yù)設(shè)的事情不可預(yù)設(shè)。”
他只說了這么一句。
錢盡年了然,弦外之音是在說,他愿意,但并不能排除過程中可能的風(fēng)險。
他終于把眉頭舒展開:“快點(diǎn)好起來,我們要去看鋪天蓋地的大雪?!?p> 青子月想,原來東北真的會有一種感染力,一種能夠感動人心的力量。
大雪,高山,莊稼地。
熱炕,白酒,錢盡年。
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真的很想活下去的。
清淡飲食。規(guī)律作息在那之后成為了青子月的日常,標(biāo)配的還有保持愉快心情。
治療期間是不建議換醫(yī)院的,但青子月說什么都不回南方了,就在這,哪都不走。
于是又花了很長時間去確認(rèn)之前的治療進(jìn)行到哪了,他的反應(yīng)怎么樣,對身體有沒有造成太大壓力。
臨近一月末,這事才終于辦完。
而青子月這尊大佛也終于被請進(jìn)了單人套間。
他有一筆錢,看來還留了個心眼,沒說全都拱手讓出。
就算他沒有也沒關(guān)系,錢盡年這些年賺的也算是豐厚,大不了他養(yǎng)著他。
青子月挖著黃桃罐頭吃,問:“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我是來了之后才知道東北人會在生病時吃黃桃罐頭?!?p> 他又補(bǔ)充道:“黃桃罐頭會保佑每一個東北孩子?!?p> 青子月覺得好玩:“那它保不保佑從南方到東北的孩子?”
“保佑?!卞X盡年說的很篤定:“它不保佑我保佑?!?p> 錢盡年答應(yīng)他在這次化療之后就去爬山。
在出發(fā)前他往青子月兜里塞了幾個暖寶寶。
冬天的山?jīng)]那么好爬,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大野山,沒有臺階也沒有指向標(biāo)。
山下的一口小井結(jié)了冰,錢盡年對青子月說:“你要是夏天來,可以在這里喝到水,我上次來這得是大學(xué)了,但我記得這塊的水特別甜?!?p> “山泉水嗎?”
“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甜?!?p> 一路往上走,錢盡年在前面帶路。
這山不是很高,但比較難走——周圍都是樹,有些擋視線。
他和青子月一人一個粗木棍,撐著往山頂去。
青子月凍得說不出話來,錢盡年覺得不對勁,就回頭看了眼。
“怎么了?又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有點(diǎn)冷?!闭f這話的時候青子月牙都在亂磕。
這個溫度對于一個南方人來說確實(shí)是有些經(jīng)不住,錢盡年二話不說就將自己的軍帽子扣在了青子月腦袋上,
他把羽絨服帽子往上一戴,借了青子月一些力氣,接著往上走,
“你不冷?”
“習(xí)慣了?!卞X盡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受不住,總覺得這兒和咱那不一樣,又干又冷,那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雪,也覺得新奇。但沒像你那樣直接往雪里栽。后來他們帶我打雪仗,我以為就是團(tuán)個雪球揚(yáng)點(diǎn)雪,結(jié)果他們把我推到雪里,我說那哪是打雪仗,分明就是打仗......”錢盡年說著,完全沒注意到青子月已經(jīng)蠢蠢欲動。
就在他要說“公報私仇”的時候,腿下挨了一絆,整個人仰面朝地,栽進(jìn)了雪里。
青子月就摁在他身上,呼哧帶喘地笑。
“青子月!”他也跟著笑,和青子月追趕一會,行程上居然還加快了不少。
最后倆人弄得滿身都是雪,躺在山頂笑。
“這下咱倆都得掛水了?!?p> “沒那么脆弱?!鼻嘧釉滦乜谄鸱种笞煨?。
遠(yuǎn)處是高天,下方是炊煙。
躺在沃雪上,此時正人間。
青子月又抓了一把雪,放進(jìn)了嘴里。
還是有些苦,有些甜。
人間,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