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1日
“姐,有鏡子沒?”周銳在心中醞釀片刻,對著鄰座穿紅色呢子大衣、燙時髦卷發(fā)的女人問。大姐看他一眼,把挎包拿到靠窗一側(cè),背對他,掏出一個折疊式小圓鏡。
他接過來道一聲謝,裝模作樣的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氣色蒼白,胡子拉碴,眼白上露出斑斑血絲。
午餐車從車廂后頭推過來,趁著后方視線被遮擋之際,周銳將小圓鏡歪斜著舉過頭頂:斜后方第六排座位上那兩個中年男人,正嗑著瓜子聊天,坐在外側(cè)的那個體格看起來更彪悍魁梧的男人時不時朝他的方向瞅一眼。
他趕緊把鏡子收回來,還給大姐?,F(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確定,他們在跟著他了。必須甩掉他們。
列車廣播提示前方到站是“清遠站”,又一個華北平原上的無名小站,一路上,他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次這樣的小站。停留時間只有兩分鐘。大衣掛在窗前的掛鉤上,行李箱在頭頂貨架上,取下這兩件東西,動靜太大,勢必會被注意到,只能留在車上了。
幸虧車票和錢包都在褲兜里。
窗戶上結(jié)了一層冰霜,霧蒙蒙的,窗外沒有太陽,蕭瑟頹敗。他只等著車門打開,便趁下車的人們從架子上取行李的當口,溜下火車。
站臺上,冷風穿過他的開衫毛衣,鉆進肌膚,沁涼無比。他冷得打了個寒顫,顧不得什么了,趁他們還沒發(fā)現(xiàn)他下了車,他必須快點離開車站。他不能打包票,這兩分鐘內(nèi)他們會不會留意他下了車。他穿過人群,來到火車站出口,看了出站口前的公告牌介紹,才知道,清遠不是一個縣城,只是一個鎮(zhèn)子。
走下臺階,他看到前方的廣場空地上,擠滿了游逛的人群和商販,應(yīng)該是農(nóng)貿(mào)集市開集的日子?;爝M這人群中,絕對能安全一些了。外圍都是些打鐵鍋鋁鍋的、賣農(nóng)具和五金電器的,往里走,蹦爆米花的、賣糖葫蘆的、烤紅薯的,又是十足的煙火氣。他真想一個人好好逛逛這集市,放松一下,這種奔波逃亡的生活,若是作為平靜生活的某種點綴,倒還可以接受,而眼下,這卻成了他的日常。
他在混亂的人群中穿梭著,已經(jīng)過去了十分鐘,他斷定那兩個跟蹤他的人應(yīng)該沒下火車,松一口氣。身上雖然還是只有一件薄毛衣,但整個身體因為壓力減小不再緊繃繃,松弛了許多。
廣場盡頭處,一堆人在看熱鬧,他擠進去,是套圈游戲,一個臉凍得通紅的小胖男孩,竭力要把圈套到一把鍍銀的玩具手槍上。
接連扔了三個,仍然沒有套中。他還要繼續(xù)花錢買圈套下去,一旁的家長不讓了,拉起他就要走。他連哭帶喊,死活不走,還要繼續(xù),被家長連拉帶拽強行拖走了。
人群要散開了,他剛要轉(zhuǎn)身,突然覺得一只手貼在他的褲兜上,褲兜里的錢包被人抽了出來。一瞬間,他怒氣上涌,本來大部分行李就留在了車上,現(xiàn)在皮夾子還被人偷走。可他不敢聲張,要是此人在這里有些背景,鬧開來他只有吃虧的份,可身份證還在那皮夾子里,會給自己帶來很多不便。
他搖擺不定之際,突然身后一個人把扒手當場摁在了地上,銬上手銬。圍觀人群紛紛從套圈攤前轉(zhuǎn)過頭。制服扒手的人把皮夾子從扒手的內(nèi)兜取出來,交給周銳,讓他小心一點,一只腳從容地踩在扒手的腰上。
“你得跟我走一趟去了,錄個口供。”對方拉起扒手,讓周銳跟上。
路上,兩人聊天,周銳知道,他是這鎮(zhèn)上的派出所民警安騰。派出所不遠,安騰押著扒手,周銳幫安騰推著他停在農(nóng)貿(mào)集市入口處的摩托車。
扒手穿一件露出棉絮滿是油垢的深灰色破棉衣,蓬亂的長頭發(fā)像是得有一個月沒清洗過了,渾身還散發(fā)著劣質(zhì)香煙和臭烘烘的氣息。安騰說上頭這個月的指標還沒完成,所以他今天過來盯一盯,沒想到剛在這兒待了十分鐘,就中獎了。
安騰問周銳是哪里人,他想著還要做口供,難免要查驗身份證,就照直說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
安騰到了派出所辦公室,讓周銳找了個座位坐下。辦公室里,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正跟一個警察痛罵女兒丈夫的家暴傾向,老婦人有濃重的外地口音,不像本地人。
“老姜,剛農(nóng)貿(mào)市場抓了一個。這是事主周銳,過來錄口供?!卑豺v一進來,打斷了老婦人的傾訴,主動把周銳介紹給他。老姜歪過頭去,看了一眼扒手的樣子,有點犯難,讓安騰先把人送進審訊室交代情況,然后讓周銳在屋子另一邊角落處的沙發(fā)上先坐下。
老姜一邊沏茶,一邊繼續(xù)聽婦人說話??礃幼?,他似乎并不感興趣那老婦人到底在說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為自己的女兒鳴不平,老姜終于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紅月媽媽,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都清楚了,你來這里干什么呢,報警嗎?”
“你們警察得出面教訓(xùn)我那女婿啊,女兒嫁到這外地來,沒別人撐腰,我一走,真擔心她早晚會被那個人渣打死的。到時候,你們警察也有責任的?!边@幾句老婦人突然改用了普通話,盡管依然夾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
“紅月媽,有句話我不得不說。你也知道,你女婿出過車禍,撞死過人,他出了這事后,這兩年情緒很不穩(wěn)定。而且,你也說了他是喝醉后耍酒瘋才打的人,清醒的時候沒動過手。
你是想著讓我把他拘留十天半個月嗎?還有,你女兒鐵了心要和他離婚嗎?這事情,我覺得你沒想清楚到底該怎么辦,你都沒想清楚,我們就更不該插手了。清遠是巴掌大的小鎮(zhèn),把事情鬧大了,傳出去不好聽?!崩辖_辦公室的門,送客。
老婦人不情愿走掉,但見老姜不配合,也只能作罷。
老姜去審訊室把安騰叫出來,兩人在審訊室門口嘀咕了幾句,老姜讓周銳過來,問他事情能不能私了?!斑@個人不是個慣犯,家庭生活挺困難的,別難為他了。我教育教育他,這事就算了,兄弟,你看咋樣?”老姜問。
“可他偷了我的東西,要不是安警官出手,我的錢包今天就被他偷走了?!?p> “這不是沒偷成嗎?”
“那這也是偷竊未遂?!?p> “你說的這些,我當警察的能不懂嘛?兄弟,你的情況,安騰剛才也跟我說了。你就當賣給我一個面子?”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沒有任何抗拒的余地。
“老姜,要是是個熟人你就放,那我們也別做夢,能在年底沖一把,完成上頭的指標了?!卑豺v披上大衣,就要往外走,對周銳說,“哥們,反正錢包到手了,這事聽老姜的,別計較了。”
“你干什么去?”老姜問。
“再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看看,萬一能抓住個你不認識的呢?!?p> 老姜把扒手從審訊室?guī)С鰜?,打開手銬,讓他象征性地讓他公開給周銳道個歉,隨后往扒手腦門上扇了一巴掌,讓他快滾。這是做給我看的,周銳想。老姜洗刷了一個杯子,給周銳倒一杯熱茶,周銳問老姜,鎮(zhèn)子上有沒有旅店,老姜說拐過這條街,往前走不到三百米就是。
老姜好奇說我們這里又不是什么旅游勝地,你到這來干什么?周銳說他本來沒想下火車,只是煙癮犯了,下車抽煙的時候,一個沒留神,眼看著車從自己面前開走,大衣和行李都留在了火車上。
老姜問,給鐵路局打電話了嗎,東西只要沒被人帶走,乘務(wù)員會給你保管的。周銳找老姜借了座機,打電話。
接電話的客服態(tài)度有些蠻橫,但還是記錄了周銳所說的車次、座位號和行李大衣的描述,說如果找到東西會告訴他的。
就在這里住上幾天,等著東西被送過來,他想。
老姜告訴他鎮(zhèn)上只有一家酒店。他說要去酒店訂個房間。老姜讓他等等,拉開墻角的立式柜,取出一件黑毛領(lǐng)軍大衣,遞給他,超長款?!澳氵@么走在街上,會凍死的。”周銳謝過之后,說自己的行李一到就還給他。
按照老姜的指引,他找到了鎮(zhèn)上唯一的酒店,酒店前臺跟他說今天沒有房間了,原來最近鎮(zhèn)上在開物資交流會,有很多外地客商過來。
周銳找了酒店旁邊的一家小餐館,要了一份蓋飯。飯的分量很足,似乎北方遍地都是這種分量的蓋飯,他吃飽后,走在街上,軍大衣的尺寸很大,差不多蓋住了他的腳面,他像是裹著一床臃腫的棉被走在街上?,F(xiàn)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酒店晚上有客人退房了。
他站在酒店前的石灰臺階前,來回走動著,雖然軍大衣已經(jīng)足夠厚實了,但在室外不走動走動,還是寒氣逼人。
老姜騎自行車從遠處過來,眼角余光該是瞥到了自己的軍大衣,沒下車,左腳撐地,倒了幾步,最后撐在酒店門口的臺階前。周銳見老姜過來了,遞給他一支煙,想給老姜遞個火,老姜自己掏出打火機,點上了。
老姜問周銳今晚上要住在這嗎。周銳說本來是這么打算的,但鎮(zhèn)上就這么一家酒店,他剛問了前臺客都住滿了,愁今晚住哪呢??头咳藵M的原因,老姜說了和前臺一樣的理由。
老姜點點頭,兩人沉默著,一起把煙抽完了,煙屁股扔到臺階前的冬青池里。老姜問他是干什么的。我是干出版的,周銳回答。老姜對周銳說,你今晚住我那去吧,我那房子空著一間呢,接著,他又強調(diào)說是挺大的一間。
周銳客套了兩句,老姜直接拍了拍后座,讓他坐上他的二八大車后座。穿著大衣,不方便騎著坐,周銳只好側(cè)身坐了上去。老姜騎上了車,車把晃了一晃,立刻穩(wěn)住了。
晚上,老姜把周銳介紹給妻子蘇禾和兒子小問,短暫寒暄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吃飯。
“我聽說翁老師又被打了,你怎么解決的?”小問扒拉幾口飯,吃完了,把筷子放在了碗上,準備好好聽聽老姜的回答。
老姜似乎怕周銳不理解,跟他解釋,“下午你看到那個老太太,就是這個翁老師的媽,特意從外地過來的?!敝茕J的心思本不在這場談話上,經(jīng)過老姜的解釋,仿佛也有了義務(wù)似的好好聽聽了。
“你先說,這事你怎么知道的?我說翁老師報案?!?p> “學(xué)校里學(xué)生傳開了,我聽見的?!毙柣卮鸬恼Z速太快了,像是事先精心準備好的回答。
“是誤會,已經(jīng)解決了?!崩辖臎]多說什么,繼續(xù)吃飯。
“爸,你是個綏靖主義者。”
“什么主義者?”
“吃飯吧,當我沒說。”
老姜看上去根本沒聽懂“綏靖主義者”的確切含義,轉(zhuǎn)頭故作玩笑地問周銳:綏靖是個什么意思,我兒子亂用詞?!敝茕J湊過來,小聲說:姑息、縱容的意思。老姜瞬間頓悟,這是說他在翁紅月的案子上不作為。
“你聽誰這么說的?”
“沒有人,就是我自己這么覺得。”姜小問繼續(xù)嘴硬。
“你在學(xué)校什么情況,別以為我不知道,成績也下滑得嚴重。你重新上學(xué)可都馬上要過去半年了。這種狀態(tài),還去學(xué)校干什么?”
“行,你要準我退學(xué),我隨時退,又不是沒退過。退了我就去打工,一分錢都不用你的?!憋堊郎现皇O铝藢擂蔚撵o默,蘇禾讓老姜少說兩句。老姜看著兒子默默將碗里的飯吃得一粒不剩,回到自己的房間。
老姜家廚房走道盡頭,砌著一個方形水泥臺。飯后,老姜叫周銳到那小坐。兩人各搬一把凳子,就著廚房昏暗的余光,一邊喝酒一邊吃起塑料袋里有點咸有點臟的花生米。老姜喝了一盅后,接上了之前的話題,問周銳的出版生意怎么樣。
周銳說原來一直待在一個國企出版社,這兩年剛剛轉(zhuǎn)型做出版公司。老姜問他生意怎么樣,他只說還好,做了幾本書賣的還行。他說得籠統(tǒng),疑心老姜明白,這話潛臺詞就是說生意很一般。他給他倒酒,安慰他別著急,慢慢來,天底下的事,說到底都是熟不熟的問題。
不過,老姜其實并不關(guān)心他的生意,看得出,他的這通勸告也只是依循著自己的工作經(jīng)驗草率得出的。
周銳不想過多地聊起自己,想起飯桌上,老姜提到兒子的事情,便問他小問曾經(jīng)輟過學(xué)嗎?老姜說前兩年這孩子病過一次,前后休息了快兩年,從今年七月份開始才重新入的學(xué),和他一塊上學(xué)的孩子,都已經(jīng)升初中了,他現(xiàn)在上五年級,同班的都是比他小兩歲的孩子,重新入學(xué)后孩子成績沒之前那么好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和蘇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接著嘆了一口氣。
“不用擔心,老姜,小孩子身邊都是比他年紀小的,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過段時間就該會好了?!彼恢涝撊绾伟参坷辖阒缓眠@么說。
老姜打了個哈欠,從凳子上站起來,拍了拍周銳的肩膀,回屋睡去了。周銳要住的那間房,蘇禾已經(jīng)整理好,素色的兩床棉被,看起來厚厚的,這晚上大概會睡得很香甜了。
倒在床上,他的身體明明已經(jīng)很疲乏了,意識卻分外清醒,莫不如說是一種亢奮。是對這個全新環(huán)境的一種新鮮感與好奇心嗎?他不知道。幾天前從南方上火車后,他很難相信,自己如今住在一個小鎮(zhèn)警察的家里,還目擊了一場典型的中國式父子爭吵。
如果那兩個跟蹤者沒那么機靈的話,一段時期內(nèi)不會查出他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