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實(shí)際年齡是三天左右。鑒于它的誕生歷程比較復(fù)雜,外界因素干擾太多……
葉照靈一臉呆滯地看著童燕,這個跳起來勉強(qiáng)打得到自己膝蓋的小姑娘。
一頭粉紅的大波浪卷發(fā),圓嘟嘟的臉蛋,瘦瘦小小的身體,細(xì)胳膊細(xì)腿,活像是個雞毛撣子成精了似地,大大的腦袋里滿滿的智慧。
葉照靈羨慕了,看看自己,站起來都快比世界上最矮的坦克還要高了。個子是一年比一年高,腦子是一年比一年遲鈍。
去年測了凈身高181.5。可是,去年還拖地的闊腿褲今年已經(jīng)能露腳踝了耶。
她為什么不能停下來好好長一長腦子呢?
童燕看著神游的幾個人,一臉狡黠地聳了聳肩膀:“其實(shí)跟這些因素沒什么關(guān)系啦,反正你們只需要知道,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任何測量儀器都無法真正意義上精確到秒?!?p> “精確到天已經(jīng)很不錯了哦?!?p> 葉照靈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說,它就跟電視上的假古董一樣,看著像是商周的,其實(shí)是上周的?”
葉查回答道:“非常可愛的比喻?!?p> 劉棣花毫不客氣:“非常丑陋的比喻。”
劉棣花放下了手里的蒲扇,隨手戴上塑膠手套,拿起一把短刀,比劃了兩下:“它是一把刀。三天前剛剛被制造出來,它旁邊躺著的那把更長更鋒利的刀,和它一樣,都是三天前新鮮出爐的。”
“儀器是不會出錯的。各種各樣我們需要的數(shù)據(jù),各種各樣我們需要的參考,它總是會告訴我們真相。”
“多功能鋼筆檢測到,刀柄年份最長的劃痕,來自十年前。這就說明,這些刀具——”
“它們誕生于2033年6月6日,且,有十年的被使用經(jīng)歷。”
沒等葉照靈回答,葉查摘下眼鏡,雙手交疊在一起,目光幽深:“劉女士,剩下的詢問工作交給我們的鄧警官,你可以回家了。”
童燕冷笑一聲:“熱心市民劉女士,姓葉的是在趕你走呢,生怕你喧賓奪主,把他的風(fēng)頭給搶了?!?p> 葉查微笑著,沒有反駁也沒有回應(yīng),眼神注視著劉棣花:“法律是嚴(yán)肅的,但是人性是溫暖的。作為特殊管理機(jī)關(guān),在辦理案件時,既需要追求有法有據(jù),更要入情入理。”
“我們是人性化辦案,不是一味的堵住人民的嘴,罔顧他們的聲音?!?p> 劉棣花拿起蒲扇:“哎呦,今天真是好日子啊,葉查,你什么時候也有人味兒了?”
童燕更是一點(diǎn)兒面子也沒留:“裝什么啊。令人作嘔?!?p> 葉照靈坐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喘,只知道兩位女士對在場唯一的男士態(tài)度十分微妙。
氣氛這東西,放進(jìn)冰箱之后,也會像水一樣慢慢凝固起來。
花花綠綠的霓虹光交錯在幾個人周圍,絢麗多彩,它們本該編織出一個溫馨的空間,卻恰恰相反,人們劍拔虜張,渾身都是刺。
葉查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逐漸凝重窒息的局面,自顧自地說:“人性化辦案與依法辦案并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二者相互結(jié)合,能夠達(dá)到維護(hù)公平正義并彰顯當(dāng)今社會司法文明的雙重效果。”
“現(xiàn)在是時候,我們該聽聽當(dāng)事人有什么能夠告訴我們的事情了?!?p> 劉棣花把蒲扇往桌子上一丟,對葉查的話是理都不理:“證據(jù)表明,它們?nèi)荚?033年6月6日出現(xiàn),神奇的是,它們同時具備長達(dá)十年的使用期。”
“現(xiàn)在是2033年6月10日?!?p> “請問,該怎么讓一把誕生時常僅三天的‘嬰兒’刀,驟然橫跨時間長河,回到十年前呢?”
“這幾把刀,它是沒有思想的死物。它永遠(yuǎn)不可能自己長出腿,咻地一聲,突然扎在時間和空間交握的手掌上?!?p> “只有人類可以……”
“你明白嗎?只有人類可以做到?。 ?p> “她就是非法入侵青城小壺界的——
第十一位犯罪嫌疑人。”
——
劉棣花搬來一把椅子坐下了,錘了錘自己的腿:“行了,小姑娘,別裝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從什么地方出來的?!?p> 童燕忽然提議道:“既然都覺得她的情況特殊,為什么不讓我來幫她做個檢查呢?我認(rèn)為她不像是一個主觀意識上會選擇違法犯罪的人?!?p> 葉查搖了搖頭:“我們是司法管理機(jī)關(guān),不是救濟(jì)所,無法提供檢查?!?p> “你不可以,但是我想我可以。我是高等自由公民?!?p> “她不是?!?p>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葉查微微一笑,卻放緩了語氣:“即使是馬上要被槍斃的犯人,我們?nèi)匀唤o予他尊重。”
葉查從茶幾下的隔層里拿出一本檔案,攤在葉照靈面前。
“這是登記在冊的十位股東?!?p> 葉照靈翻開冊子,葉八的臉赫然排在第一頁,上面的信息寥寥無幾。
“姓名:楚山紅,捐贈500萬,希望小學(xué)?!?p> “姓名:張玉,捐贈500萬,公平莊園?!?p> 剩下的八個人,每人都給一個“不知名機(jī)構(gòu)”捐贈了20萬。
沒有葉照靈的名字。
是的,青城山多了一個入侵的外來者。
這個入侵的外來者,就是葉照靈她自己。
葉照靈平靜地看完檔案,合上冊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之所以沒有感到意外,一方面是劉棣花剛才的話令她醍醐灌頂,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一切早在“青城山”徹底混亂之前都有跡可循。
和葉八一起下山的時候,葉八提醒過,一共有十個外來者,葉照靈理所當(dāng)然把自己劃入十個外來者之內(nèi)。
然而很快她就不這么想了。
因為十年來,葉八企圖馴服她,所以跟她交朋友,葉九對她懷抱著奇怪的感情,總是圍在她身邊。
張玉是因為和她結(jié)婚,所以才走得很近。
但是反觀其他人,“葉二”、“葉三”……“葉七”,她起先以為這些人中間可能有一個不是外來者。
可惜的是,過去的蛛絲馬跡彰示著她們的團(tuán)結(jié),這種團(tuán)結(jié)并不取決于她們的性格,反而取決于,她們幾乎能夠同時對葉照靈表現(xiàn)出排斥的行為。
這種排斥不像是因為葉照靈沒法給她們帶來利益的漠然,更像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排外心理。
葉照靈一直都不能夠理解的排斥,終于在這一刻,她得到了答案。
因為她是入侵者。
還有一點(diǎn)。
或許還有一點(diǎn),最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
葉八和葉九同時選擇對葉照靈緘口不言的一點(diǎn)。
葉查微笑著說:“除去自帶團(tuán)隊的股東需要自己保障自身安全以外,加上另外九位股東。”
“合法出入青城山小壺的名額,有且僅有,十個。”
葉照靈緩緩抬起頭。
沒錯,就是這一點(diǎn)。
葉三死在了青城山上的大火里,活著出來的是她。
只要十人里有一人死亡,身為入侵者的葉照靈才能順理成章離開“青城山”,否則她會永遠(yuǎn)被困在里面。
“這位嫌疑人小姐,你應(yīng)該盡早意識到,無論如何,你現(xiàn)在都沒辦法裝傻充愣了?!?p> 劉棣花轉(zhuǎn)頭離開了實(shí)驗室。
“……”
厚重的防護(hù)門滴地一聲打開,胡子拉碴滿頭大汗的鄧警官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化肥口袋走了進(jìn)來。
他的聲音甕里甕氣:“葉小姐,她的意思很簡單。你是一個生活在21世紀(jì)的守法公民。你必須得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fù)責(zé),逃避是無法解決問題的?!?p> “我沒有逃避?!比~照靈斬釘截鐵地說。
“就像你們說的那樣,我是……入侵者。我相信你們沒有騙我,事實(shí)不會欺騙任何人?!?p> “遺憾的是,我失去了所有記憶,除了在青城山生活的那十年,我對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陌生?!?p> “我對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一概不知?!?p> “但這并不代表我會否認(rèn),也不代表我一定會承認(rèn)?!?p> 葉照靈慢慢站了起來:“你們能夠看見,我身上匯集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傷口,它們就像我身上的勛章,我并不覺得它們丑陋?!?p> “相反,我認(rèn)為,那是我仍然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證明,不管是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其實(shí),我并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串a(chǎn)生區(qū)別,也根本不在乎這一點(diǎn)。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們,——
“你們所看見的,現(xiàn)在活生生站在你們面前的我!從來沒有選擇逃避?!?p> “我從來都沒有你們說的那種想法,認(rèn)為逃避就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最好辦法。”
“請你們直視我?!?p> “在我的肩膀上、胸口、腿、后背,所有足以致命的傷口……即使是在這一刻,你們?nèi)匀豢梢钥匆娝卸嗖保阂廊煌ㄟ^它們洶涌澎湃地向外奔流!”
“但我沒有選擇躺在地上長吁短嘆,痛罵命運(yùn)這個婊子她把我往死里玩。”
“我反抗一切罪惡,拼命走出來?!?p> “是為了找回自我,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去哪里。必要的時候,我一定會找回屬于自己的記憶?!?p> “原本重回陽光之下,我以為自己終于能松一口氣,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夠,我的傷痛仍然存在,它們向我證明了——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不是虛幻。”
“它們絕對不是你們嘴里云淡風(fēng)輕的幻想?!?p> “它們都是真實(shí)存在于我身上的,沒有人有資格輕易否定它們。它們就是我奮力抗?fàn)庍^的證明!”
“證明了,一個掙扎在死亡的縫隙里的普通人,她希望找到光明之中的自我,盡管這個決定無比艱難?!?p> “如果我真的選擇了逃避,從始至終都不拿起自己的武器奮力反擊……”
“那我早就像你們中午抬下去的那具女尸一樣……”
“被燒得面目全非?!?p> 童燕晃了晃手里的燒杯,粉紅色的藥劑晶瑩剔透,她遞到葉照靈面前:“止血的?!?p> “我沒有放任這些傷害在我身上隨波逐流,我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