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冷風(fēng)里,寬大的衣領(lǐng)幾乎掩蓋住了所有表情,唯有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并不輕易表露情緒,甚至很少與人直視。
此刻它們帶著一些生疏的溫度望著張聿白,似乎在茫茫雪原上影影綽綽望見的一點火苗,又似乎是在訴說著:請隨意拒絕我吧,沒有關(guān)系,反正我沒有期冀,早已習(xí)慣了。
張聿白微笑了一下,“介意來我家嗎?”
陳藿很輕的搖了一下頭,兩人維持著一前一后的距離往家里走。
張聿白所住的公寓,條件也很一般,是老式樓梯,要上四樓,但勝在樓道里還算干凈,居住質(zhì)量在整個西涌算是首屈一指了。
張聿白頻頻回首,照顧著陳藿是否跟上了,但陳藿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他,只顧著低頭走路。
開了家門,玄關(guān)的聲控?zé)袅疗鹆伺S的一小片光。
張聿白彎腰去鞋柜里拿新拖鞋,“你穿......”才一抬頭,就看見陳藿已經(jīng)徑直往里走了好幾步,灰撲撲的鞋底在米白色的地磚上留下了一排鞋印。
陳藿只是不想和張聿白一起擠在門口,往里面走是本能反應(yīng),在客廳稍微有些局促的站著,順著張聿白的眼神,才看清自己留下的鞋印,繼而看到張聿白手里拎著的拖鞋......
“我......”陳藿原地踩掉了自己的鞋,拎著扔在了玄關(guān),手里還拎著打包袋,就從鞋柜上抽了幾張紙巾,彎腰將地上的鞋印潦草擦了擦。
張聿白安靜等她擦完,才將一雙棉拖鞋放到她腳邊,也并不看她的動作,直接接了她手里的袋子往廚房走。
房間一路燈亮起來,屋子里飄著很淡的木質(zhì)調(diào)香薰,香薰瓶已經(jīng)見了底。
陳藿攥著臟紙團,垂頭握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廚房傳來張聿白很隨意自然的聲音,“面有點坨了,湯都沒了,熱一下看看還能不能吃......”
陳藿下意識皺了一下眉頭,“不能吃算了,那我......”
張聿白從廚房里探著半邊身子,商量似的問:“我還有一包泡面,咱倆每人半碗刀削面半碗泡面,行嗎?”
很快,廚房飄來了煮水的聲音,細微的,加上張聿白窸窸窣窣的動作,讓一切瑣碎變得很安然,很踏實。
陳藿又站了一會兒,才放松了一些精神,大概抬頭看了看張聿白的家——簡單明了到不像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家,她形容不出來那種簡單但挺高級的配色,也形容不出那些線條里的名堂,墻上掛著一些畫框,裱著她看不懂的圖紙。越是難以描述,越是覺得自己在這里仿佛格格不入。
但陳藿必須要來,她有必須要說的話。
方便面能有多復(fù)雜,一共不超過十幾分鐘,張聿白就招呼陳藿吃飯了。
暗灰色的桌墊,煮好的方便面直接用小銅鍋盛著,賣相慘淡的刀削面也放進了一只淡藍色的海碗里,小口碟里盛著兩樣清口的咸菜。
陳藿看著自己眼前的小碗、筷子,支撐筷子的小托,是藍色的陶瓷鯨魚。
“家里只有這些了,招待不周,”張聿白用公筷給陳藿盛了些方便面,又撈了一整只荷包蛋鋪在她的碗口,“刀削面我剛熱的時候嘗了嘗,還可以,你吃完這碗也可以再嘗嘗。”
張聿白邊說邊行動,給自己盛了一碗刀削面。
陳藿?jīng)]動筷子,而是把自己的那碗面換到了張聿白面前。
張聿白笑著抬起頭,用手腕推拒了一下,“不用,我吃這個就行,味道還不錯?!?p> “你不是說坨了?”陳藿堅持。
張聿白將碗換回來。
陳藿皺起了眉,語氣更生硬了,“你不是說坨了!”
不知道的,估計會以為她要吵架。
張聿白愣了愣,菲薄的人生經(jīng)歷還不太能支撐他在這種場景下,去哄一個年輕的小女孩,一點點經(jīng)驗大概都來自于盛美了,可陳藿的性格和盛美實在大相徑庭。
張聿白放下引起爭執(zhí)的那只碗,想了想,微笑著去看陳藿,試探地解釋:“其實我沒有在客氣,我是真的挺喜歡刀削面這個湯頭的味道,面不好吃但也不難吃,和方便面相比,我更愿意吃刀削面,我這樣說,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陳藿眼神有點迷茫,張聿白就坦然的等著她,直到陳藿點了點頭,張聿白才笑著吃起面。
陳藿喉間攢動了一下,也默默拿起筷子,吃起了面。
“要一點湯嗎?哦,對了?!睆堩舶渍酒鹕?,去冰箱里拿了兩瓶牛奶,一瓶倒進杯子里,去微波爐里熱了一分鐘,才端過來遞給了陳藿。
“你得喝熱的。”張聿白說。
“謝謝?!笨斐酝甑臅r候,陳藿才鄭重的說。
“不客氣?!睆堩舶滓詾樗f得是牛奶,不以為意的笑笑。
吃完陳藿主動要去洗碗,又被張聿白擋了回來,讓她去外面坐著。
陳藿在后面看著張聿白的后背——灰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彎下去的腰好像沒有青年時那么挺拔了。
陳藿悄無聲息的走出來,必須要說的話說完了,再留下去只是不合時宜。她去玄關(guān)換了鞋,將自己穿過的拖鞋整齊碼好,輕輕的走出去帶上了門。
一走出公寓樓,夜風(fēng)比剛剛更冷凝了,像半空中儲存著呼之欲出的雪。
枝條沒有了綠色的渲染,便只剩下突兀的冷硬,哪里都不柔和。
陳藿在公寓門口的不遠處席地坐下來,寬大的外套邊緣拖了地,她蜷膝抱著雙腿,看天上霧蒙蒙的,也沒個月亮影,照不出她這單薄瘦弱的一團,在天地之間,像隱身了一般無足輕重。
她想起胡老師那張帶著惱羞成怒的臉。
“陳藿,你真是個冥頑不靈的孩子!”胡老師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哆嗦,“我就知道和你說這個根本沒有用,那個張什么白還在那和我磨嘰,和我講大道理,我是老師,還用他講?老師真的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從此老師也是問心無愧的!要不是我兒子和盛懷是同事,我怎么可能……”
“隨便你。”陳藿?jīng)]有再理這個女人。
那些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在身后,也在很久遠的記憶深處。
陳藿把腿抱得更緊了一些。
那時候她也是這么坐著,在一間沒有燈的倉房里,里面鎖著和她差不多年紀(jì)的四五個小孩子,真正意義上的小孩兒,只有她,十幾歲了,還因為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太晚,被當(dāng)成幼女而被拐賣了。
空氣里都是污垢與腐臭混雜的氣味,地上的草墊子一動就泛起白灰,嗆得人直咳嗽。
她被蒙眼捂嘴綁手,在這樣一個又一個臨時的圈禁地點中輾轉(zhuǎn),將近一個月后,才在異地被解救出來。
她草木皆兵誰都不信,趁工作人員不備,偷偷跑出來,躲躲藏藏跑回家。家里還是老樣子,還是她放暑假時,幫一個拾荒的老人推車而被強行帶走的那一天的樣子。
她躲在家里衣柜的最深處,天天做噩夢,醒來就尖叫,有次被陳湖趕上,嚇得他一踉蹌,拔腿就走,還以為她發(fā)什么魔怔了。
就這樣精神恍惚又緊繃,甚至一度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上學(xué)路上只敢小跑,上課的時候晃神,同學(xué)一挨著她,她就想攻擊對方。
多荒謬,她被拐賣過,險象環(huán)生,卻至今無一人知曉。
一顆塵埃也不過如此吧。
那個時候,陳大海在哪?陳湖在哪?爸媽在哪?胡老師在哪?
她恨這些人,但也不恨了,她就是她自己,別人與她,她與別人,都沒有關(guān)系。
*
“她就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胡老師對張聿白說。
“胡老師,”張聿白嘆了口氣,“每個人都值得堂堂正正的活著。”
“你怎么不去寫雞湯公眾號,少來我這里唱高調(diào)!”胡老師不屑。
張聿白點點頭,“所以我只做我能做到的小事?!?p> 教書育人,該是一個年長的靈魂去澆灌和喚醒一群懵懂的靈魂,而不是輕易地拋棄它們,隨意的毀滅它們。
*
張聿白啊......
陳藿用膝頭蹭了蹭臉頰,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一些,真是笑話,等到活都活不下去的時候,還管得了別人的閑事嗎?
一只流浪貓猶猶豫豫的蹭過來,圓乎乎的眼睛戒備的看著她,先是用頭頂磨了一下她的鞋尖,見她沒有反應(yīng),才又大著膽子去舔她的手指——那上面大概有食物殘留的味道。
陳藿正在出神,順著本能撓了下流浪貓的下巴,流浪貓瞇了瞇眼睛,整個身體都貼在了陳藿的腿上,磨蹭了一會兒,又翻過身軀,露出了自己柔軟的肚皮——是饑餓難耐想要乞討一些食物,抑或是孤寂久了渴求一絲關(guān)注。
可惜陳藿于這兩樣,都同樣匱乏。她一揮手,把貓推遠了。
她正要站起身,就看見公寓門口出現(xiàn)了張聿白的身影,手里拿著一只袋子,里面是剛才的那雙拖鞋,和幾盒牛奶。
張聿白只穿著襯衫,像是發(fā)現(xiàn)她走了,就急急忙忙追出來的。
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最終放棄了。正要轉(zhuǎn)身回去,剛剛那只流浪貓又涎皮賴臉的跟上去,張聿白笑了笑,蹲身去摸它的皮毛,亂揉了一會兒貓腦袋,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和貓說了些什么。
流浪貓用臉去蹭他的褲管。
張聿白帶它走進公寓大廳,從信箱上面拿出半袋貓糧,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喂貓。
那剪影刺眼,像鋼盔鐵甲里去攥柔軟的芯,陳藿不想再看了。
她覺得她快要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裹挾進一場漫無邊際的未知恐懼中。
她越走越快,漸漸忍不住跑起來,在寒夜里,額頭都起了汗。
到家的時候,那祖孫倆已經(jīng)睡了。
陳藿就著黑暗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驀然起身,將張聿白那件外套塞進挎包里,又跑了出去。
“造孽啊?!标惔蠛T趬糁袊艺Z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