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仙境,洛神行宮之中。
距離玄女山的大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了五日。
冷蕭盤膝打坐,洛神珠靜靜地懸浮在她身前,忽然一陣顫抖,從中落下了一道身影,居然是柳辭卿。
“答應(yīng)我的三件事,你已經(jīng)做到了兩件?!崩涫捒戳艘谎哿o卿,收回洛神珠,起身走入行宮深處。
柳辭卿支撐著身子,臉色慘白,呆了許久,方才站起身來。
古陰死了,被洛神珠的空間之力絞殺,而他因為冷蕭的幫助,僥幸活了下來,但也修為大跌,落到了煉神初期。
修為的事,如今對他來說,反倒不如何重要了。這千年來,他一直活在仇恨里,魔界與人間的時空流速不同,但那只是感官上的差異,除了延長痛苦與焦灼之外,并不能改變什么。
他忽然想到,當(dāng)年娘親也是這樣,伏在洛神行宮的地上,只求著救他一命。
冰冷的石階,冰冷的空間。
柳辭卿站了一會,轉(zhuǎn)身往外走去。
小半日后,洛神圖上傳來異動,柳辭卿從中走出,倒是嚇了閉目打坐的秦柔一跳。
“你沒死?”秦柔怔怔地看著柳辭卿。
柳辭卿仿佛沒有聽見,往前走出幾步,打開殿門,一路出了玄女廟。
接下來去哪里?回魔界么?他許諾冷蕭的三件事,現(xiàn)在只差碧血天靈了。那碧血天靈古陰不會隨身攜帶,估計是留在了幽魂族,想要取出,難度很大。
但他現(xiàn)在并不想回魔界,甚至什么地方都不想去。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他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一般活著,活在仇恨之中,只為復(fù)仇。
如果說,他是把刀的話,原先,刀尖是指著玄女山的,后來,卻捅在了原先持刀的古陰身上。而這對他來說并沒有分別,一樣都是報仇罷了。
那么報仇之后,他又該做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很冷,很冷。
下山的時候,他見到了一個少年,那少年望著山上,眼里是璀璨的星空。
如今已是子時,那少年突然見到山上走下來這么一個人,也不禁嚇了一跳,“你,你是什么時候上山的?”
柳辭卿冷冷地看了這少年一眼,不想搭理,仍往山下走去。
少年看著柳辭卿,忽然說道:“山外的路不好走,你要是不急的話,先到我家歇一會,等天亮了再走吧?”
柳辭卿回過頭來,“家?”
少年面有愧色,“我在附近搭了一個木屋,湊合著能住人吧?!?p> 柳辭卿點了點頭,他也不知自己該去何方,于是跟著這個少年到了他的家中。
少年所謂的家,原來只是一堆零散的木頭捆扎起來的圍欄,以泥抹上縫隙,上面搭了茅草和木板,看上去只怕比牛棚還要簡陋。
少年道:“都是我自己弄的,哈哈,有些地方會漏雨,不過修修補補的,也能湊合著過?!?p> 柳辭卿環(huán)顧四周,確實看到了很多榫卯結(jié)構(gòu)的木板,地上還有不少木屑,幾張略顯粗糙的桌椅,角落里堆放著大小鋸,手鋸,刨子,鑿子,銼刀,墨斗,曲尺和圓規(guī)等工具,看樣子這少年竟是個木匠。
“你若真會做木工,應(yīng)該先把洞補上。”柳辭卿抬頭看了看,所謂的“屋頂”只是幾塊零亂搭放的木板。
少年勉強笑道:“剛學(xué)這些,等過段時間手藝熟練了,打算再搭個好房子?!?p> 柳辭卿默然,過了片刻,問道:“你在這里,吃什么?”
少年走到屋內(nèi)的火坑前,里面放滿了木炭,撥弄著從中翻出了一個番薯,“冬天就靠它了。隨便吃,我這還有很多?!?p> 柳辭卿撿起番薯,略有些燙手,沒有吃,而是繼續(xù)問道:“你的父母呢?”
少年撥弄炭火的手頓了頓,看著那發(fā)紅的木炭,“我娘是小妾,早些年死了,家中七個兄弟,我在中間,老爺子也不待見,索性自己跑了出來。”
柳辭卿默然片刻,翻開番薯皮,咬了一口,“挺好?!?p> 也不知他說得是番薯,還是這少年的決定。
當(dāng)晚雨勢漸大,少年找了兩張草席,屋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漏雨,兩人都沒什么睡意,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閑聊之中,柳辭卿知道了這少年名叫趙癡,原先的家境還不錯,本來是賭氣跑出家中游玩的,聽聞玄女山上風(fēng)景不錯便慕名而來,誰知一次意外見了山上的圣女后,就走不開了。
要說癡,柳辭卿倒真覺得趙癡有點癡,癡心妄想的癡。玄女山的圣女,怎么可能看上他這樣的凡人,但是看著趙癡的神情,忽然又覺得意興闌珊,也不想再去點破他了。
趙癡倒是從柳辭卿的口中知道了原來他是為復(fù)仇而來,早已把他想象成了一個苦練武藝殺仇人報大仇的大俠,眼里多了不少崇拜之色,還問他是如何殺敵報仇的。
柳辭卿對此只是笑了笑,望著滴答的雨聲發(fā)呆。殺敵報仇,殺敵報仇,按理來說,他這個時候應(yīng)該暢快無比才是??涩F(xiàn)在他只是茫然,壓在心里的巨大負擔(dān)一下子消失了,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擺脫了束縛,卻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沒有家,沒有歸宿,甚至沒有愛的人。如此比較下來,趙癡竟是比他還要富有,最起碼,趙癡心里還有愛,而他的心,是空的。
不知何時,雨已是落盡,天色微明,柳辭卿站起身來,打算走了。
出去時,一股寒意襲來,原來天上是不再下雨了,那些雨,已經(jīng)變成了片片雪花飄揚著落下。
下雪了。
少年的時候,看著雪,總有無限的憧憬,無限的幻想和期待,哪怕寂寞和凄冷也是令人癡迷的,可對柳辭卿來說,沒有憧憬,沒有期待,有的只是回憶的痛苦和無奈。
“呼,”少年趙癡跟著走出屋子,吐了一口白氣,癡迷地看著天上的雪,“臘梅應(yīng)該也要開了。”
“臘梅?”柳辭卿皺了皺眉,魔界的植物稀奇古怪,和人間大相徑庭,他竟是沒有見過臘梅。
趙癡道:“臘月里的梅花,像蜜蠟一般的梅花。大俠,你知道嗎,這山上除了桃花,還種有許多梅花,有白梅、紅梅,也有黃色的臘梅,冬天的時候梅花開放,這山上便經(jīng)常會有人來賞梅。不過我最喜歡的是白梅,非到雪天是不賞的?!?p> 柳辭卿怔了一下,“非雪天不賞?這是為何?”
趙癡道:“大俠你隨我去看過便知?!?p> 說著,匆匆往山內(nèi)跑去,柳辭卿遲疑片刻,便也跟上,到了山北一帶,只見大片梅花盛開,趙癡來到一株寒梅下,指著樹上梅花說道:“這白梅因為萼綠花白,又名綠萼,花色同雪相似,又被人稱作傲雪寒梅。這世上污濁穢事太多,同流合污之人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面臨些許困難,便同草上之風(fēng),隨風(fēng)而倒,偏偏這白梅傲霜斗雪,絕世獨立,風(fēng)骨與群芳不同。所謂‘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說得正是這種凌寒獨自開的貞潔不屈,和那些‘惜春長怕花開早’的嬌花弱柳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何況梅花之香又名為暗香,與那些盡態(tài)極妍的香花截然不同,香遠氣清,經(jīng)久不絕。反觀那些香濃的花,便如同濃妝艷抹的女人,一靠近便熏得人頭暈?zāi)X脹,我要是遇見了,要連打三個噴嚏呢。”
柳辭卿聽到最后一句,不禁笑了起來,“趙兄如此愛梅,何不摘上幾株,送給山上那位?”
趙癡一呆,“她是玄女山圣女,我怎么敢呢。”
柳辭卿見此,問道:“既然沒有結(jié)果,趙兄何必要一直守在這山下?”
趙癡卻是搖頭微笑,“這樣就很好了?!?p> 柳辭卿不禁嘆了口氣,這趙癡真可謂癡,人生不過短短百年,他一個人生活如此艱苦,卻在山下一住便是數(shù)年,竟然只為了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女子。哪怕她是什么神妃仙子,可對他來說也不過鏡花水月,看得見,摸不著,等再過十幾年他若是清醒過來,只怕要后悔吧。
可這世上的人,到底如何是清醒,如何是癡狂,如今的柳辭卿也是有些看不穿了。也許癡人眼里的世界,遠比他眼里的要更真實呢?自幼將他養(yǎng)大的古陰,實際上卻是殺害他娘親的兇手,這豈不是荒謬至極?為了一個復(fù)仇的念頭,苦苦煎熬了千年,當(dāng)初的他便真的清醒么?
茫然地望了片刻飛雪,柳辭卿聽到了趙癡的問候,“對了,大俠,聽你說如今已是手刃仇人,大仇得報。那么接下來大俠要去何方?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柳辭卿回過神來,長嘆道:“我自己尚且不知,如何能告知于你?”
趙癡坦然笑道:“這有何難的,行俠仗義,四海為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客不都是這樣的么?”
柳辭卿默然不語,他根本算不上什么俠客,更不配稱什么大俠。千年來,爾虞我詐的事做了不少,殺人放火的事干得更多,雙手早已沾滿腥膻,哪里和俠字沾半分邊?雖然這一切都是古陰在幕后逼著他,但他畢竟已經(jīng)殺了很多人,很多無辜的人,那些仇人看著自己的眼神,和自己最終面對古陰時是一樣的,一模一樣。
想到此處,柳辭卿不禁抖了一下,終于明白了那些仇人對自己的恨意,也明白了自己。
“趙兄,我問你一件事?!绷o卿深吸一口氣,忽然說道。
趙癡一愣,不知柳辭卿要問什么,卻見柳辭卿將一枝白梅折下,踏在腳下,碾成塵泥,而后問道:“這白梅若不在枝頭,而在地上,在我腳下,趙兄還會愛惜如故么?”
趙癡低頭看看地上殘破的梅瓣,不禁輕嘆一聲,彎腰拾起,又抓了一把雪,用雪擦拭著梅花瓣上的淤泥,一邊搖頭嘆息道:“可惜了?!?p> 柳辭卿看著趙癡,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山間,仿佛整個玄女山都在回響。
等到趙癡擦拭完梅瓣之后,抬頭間卻見柳辭卿已是杳無蹤跡,這茫茫雪地上不曾留下任何腳印,仿佛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他愣了下,環(huán)顧四周,雪花飄零,覆蓋了來時的腳印,天地間一片蒼茫,唯有梅花在無聲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