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霜同子黍一起查看那些還活著的人,大多都是在彌留之際,只能嘴里喘幾口氣,神色看上去十分痛苦,要不了多久便會一命嗚呼。
子黍扶起一個人,卻聽到對方在低聲說話,湊得近了些,才聽明白。
“要,要死了嗎……”
“好累,好累……”
低語呢喃,似乎不是出自口舌,而是出自靈魂深處,他環(huán)顧四周,那十幾個還活著的人,都是在掙扎著無聲地說話,仿佛靈魂在低語。
“別,別碰我!”
“就這樣死了嗎?”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
“回家,回家,家在哪?”
“可怕,好可怕……不怕,不怕……”
一聲聲低語,浸入靈魂,明明聽不清任何聲音,卻在腦海里嗡嗡作響,猶如夢魘纏身。子黍站了起來,有些頭暈?zāi)垦?,眼前似乎陷入了一片黑暗?p> 衛(wèi)霜在他身旁,將一位少年緩緩放下,起身時眼里隱含淚光,“都,都死了……”
勉強(qiáng)活下來的十幾人,都在彌留之際,若是像五師姐楊香兒一般的仙醫(yī)或許還能救治一二,子黍三人卻是無能為力。
正在彷徨之際,子黍卻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呻吟,這一群將死之人中,似乎還有一個較為頑強(qiáng),掙扎著動了動,想要站起身來。
子黍看著對方,先是一愣,趕忙蹲下身扶住了他,眼里卻滿是不可置信,“楊……楊百喜?百喜?你怎么會在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咳……什,什么?”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楊百喜吃力地抬頭看著子黍,神智還有些恍惚,他同所有人一樣,僥幸逃過狼妖之口,卻被五天制邪陣所傷,處于將死未死之際。
“先別說話?!毙l(wèi)霜在一旁對楊百喜說了一句,繼而看向子黍,指了指樹林之外,“這里殺氣太重,先扶他到附近的村子里?!?p> 子黍醒悟過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看楊百喜,卻已經(jīng)昏迷過去,不過氣息微弱還未斷絕,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傷口,應(yīng)該是被大陣所傷。
轉(zhuǎn)身背起楊百喜,子黍同衛(wèi)霜一起往林子外走去,而天璇看著子黍肩上背負(fù)的楊百喜微微皺眉,卻也并未說什么,只是默默跟隨三人。
三里之外,便是一個村子,規(guī)模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卻藏著數(shù)百人。這些人衣衫襤褸,大多都是難民,多數(shù)藏身于地窖或閣樓之中,躲躲閃閃地看著村外的動靜。
當(dāng)子黍等人趕到這個村子時,這些人便是這樣默不作聲地藏著,時而偷偷向村中唯一的主干道看上一眼,看著子黍等人踏入村子,卻沒有任何現(xiàn)身的打算。
這種拙劣的藏匿法自然躲不過三位星師的感知,正在詫異之時,一個小女孩卻從地窖里鉆出,向著子黍這邊跑來,她身后的人想要出來抓住她,可是看到子黍等人卻如同見到了妖魔一般,又一下子藏到了地窖里面。
“哥哥,姐姐!”那個小姑娘不顧一切地跑了過來,驚喜異常地看著子黍和天璇。
“小青衣?你也在這里?”子黍看著她,同樣欣喜無比,又想到身上背負(fù)的楊百喜,便立即問道:“對了,你楊大哥他……”
“楊哥哥和他們?nèi)コ茄耍f讓我一個人藏好,我,我一直在這里等他?!毙」媚锩非嘁?lián)屜日f道,又有些惶恐地看著子黍背上的楊百喜,“楊哥哥他……他怎么啦?”
正在子黍猶豫著如何回答時,天璇卻是說道:“他傷得很重。先前你說的他們,都是這附近的人?”
“啊……是,是啊,之前村子里來了一個很厲害的上仙,說是需要一些人幫他除妖,村子里好多人都去了,楊哥哥也去了?!背鲇趯μ扈男湃?,加上本能的不祥之感,她將先前的事如實敘述了一遍。
天璇聞言,輕輕嘆了口氣。
子黍神色有些陰沉,但沒有持續(xù)多久,“先找個地方,讓他休息?!?p> 小青衣點(diǎn)了點(diǎn)頭,立刻帶著三人走入一戶人家,當(dāng)中無人居住,子黍便先將楊百喜放在床上,再去檢查他的身體狀況,發(fā)現(xiàn)氣息變得越發(fā)微弱了。
“楊哥哥他,不會有事吧?”小青衣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幾人,這段時間里照顧她的只有楊百喜一個人,雖然不知情形如何,但顯然已有了深厚情誼。
子黍看了看衛(wèi)霜,衛(wèi)霜輕輕搖頭,而天璇對此沉默不語,四周忽然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過了片刻,子黍才回過神來,朝著小青衣笑了笑,“附近有水嗎?”
小青衣聰明伶俐,馬上應(yīng)道:“我去打水?!?p> 待到她出了屋子,子黍又看向天璇。
不等他開口,天璇便說道:“非仙醫(yī)不能救?!?p> 楊百喜身上的傷是五天制邪陣所造成,自然只有仙醫(yī)能夠救治,對于一般的修道者,雖然都會自備一些療傷靈藥,卻只針對自身有用,用在凡人身上反而可能成為毒藥。
“五師姐……”說到仙醫(yī),子黍自然想到了他的那位五師姐,此地相距上清雖是不遠(yuǎn),但來回也要一日。
衛(wèi)霜聽到他的低語,微微嘆息,“來不及了,他也不過是多撐了一段時間?!?p> 又是一陣沉默,這時小青衣將水打來了,還帶來了一塊毛巾,水是村子里的井水,清涼干凈,子黍看了看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毛巾沾著水?dāng)Q一擰,貼在楊百喜的額頭上,哪怕這沒有任何作用,但看著小青衣的神色,卻像是多了許多安慰。
之后一段時間,衛(wèi)霜和天璇各自走出了屋子,只留下子黍和小青衣,以及昏睡不醒而氣息不斷衰弱的楊百喜。
入夜之后,子黍看向那守在一旁的小青衣,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問道:“小青衣,你吃飯了嗎?”
小青衣?lián)u了搖頭,又補(bǔ)充了一句,“青衣不餓。”
屋里點(diǎn)著一只昏暗的蠟燭,附近熙熙攘攘地開始有了人聲,白天躲在地窖里的人們這時也悄悄地鉆出來,大概是確信真的不會有狼妖來襲,便開始了燒火做飯。
子黍無奈地笑笑,“還是去吃一些吧,讓兩位姐姐陪著你?!?p> 小青衣默然不語,貝齒咬著下唇,借著微弱的燭光,不知何時已是淚痕滿面。
子黍有些訝然,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卻望著他說道:“對,對不起,想到奶奶了?!?p> “奶奶?”
“嗯,楊哥哥常和我說,要我向奶奶那樣,可,可是真的好難。青衣不想哭的,奶奶從來不會哭,可青衣還是哭了?!?p> “你奶奶是?”子黍不禁問出這個問題。
“奶奶姓梅,以前村里人都叫她梅花婆婆?!毙∏嘁虏亮瞬裂蹨I,說道。
子黍愣了一下,梅花婆婆,他好像也曾聽楊百喜提起過,那個梅村的村長,帶著村人抗擊妖魔,如今應(yīng)該早已死在妖魔手中了。想不到梅青衣竟然是她的孫女,回想起那一段在梅村的短暫歲月,神色不由得黯淡了許多。
“杜哥哥,我,我能求你一件事嗎?”短暫的沉默后,小青衣忽然問道。
子黍重又抬頭看她,暗淡的燭光下女孩的臉色憔悴不堪,那雙眼睛卻明亮如鏡,好似倒映了燭火,閃爍著一點(diǎn)微弱的光芒。
“什么事?”他問道,聲音輕了許多。
小青衣咬著貝齒,嘴唇微張,反復(fù)幾次之后,終于說道:“我想修仙。”
子黍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問了一句,“為什么?”
小青衣聽了這句話,稍稍愣了一下。修仙,成為上仙,受人敬仰,自保,長生……踏上仙道的理由太多了,幾乎無人可以拒絕,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這個資質(zhì)而已,可子黍如今卻在問她理由,這理由太多,一時間讓她不知該說哪一個。
昏暗的燭光下,子黍仿佛在笑,自嘲的笑,“你想要什么呢?”
小青衣低下了頭,似有些悔愧,“要是青衣是上仙,就可以保護(hù)別人了,楊哥哥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子黍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就夠了?!?p> 小青衣還是覺得子黍先前的問話有些奇怪,便反問道:“杜哥哥想要什么呢?”
子黍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終是搖了搖頭。
床上忽然傳來一聲呻吟,如沉睡在夢境里的人猛然驚醒時發(fā)出的叫喊一般,楊百喜也是這樣緊閉著雙眼,額頭上卻不斷冒出汗珠。
子黍和小青衣一同看去,小青衣連忙跑到床榻邊搖了搖他,“楊哥哥?楊哥哥?”
楊百喜微微睜開眼睛,恍惚中看到小青衣的臉,而后又看到了燭光下站著的子黍,在他眼里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
“小青衣?那……那是誰?”楊百喜微微揚(yáng)起頭來,想要看清子黍的臉。
子黍蹲了下去,勉強(qiáng)笑了一下,“連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
楊百喜凝神看著子黍,神色有些呆滯,過了片刻后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是你?!?p> “怎么樣?好點(diǎn)了嗎?”子黍問道。
楊百喜苦笑了一聲,“你,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他說話有些吃力,喘了幾口氣,又躺在床上,眼睛半睜半合,昏昏欲睡的樣子。
子黍見此,心里多少有些難受,“為什么要去引誘狼妖?誰逼你的?”
楊百喜搖了搖頭,“沒,沒人逼我。那位上仙說了,他有狼妖血……咳咳,把這些抹在身上,附近狼妖就會聚集起來,然后他再除掉狼妖?!?p> “可這是要送命的!”
“我知道!咳咳咳咳……”
楊百喜似乎想要立起身子,哪怕不斷在咳嗽。小青衣懂得他的意思,便扶著他立起了上半身,楊百喜這才睜開眼睛,神色蒼白眼神卻十分堅定。
“附近的狼妖一直在吃人,村子里的糧食也沒有多少了,再往別的地方逃,一樣會死很多人……只有把附近的狼妖除干凈了,才能放心進(jìn)出,到林子里去找東西吃?!?p> “可你……”
“我沒有必要去,是吧?反正有那么多人了,我為什么要去?子黍,我明白,我一開始和你想的都是一樣的,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別人怎么樣,和我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但是……咳咳咳,當(dāng)初那些蜘蛛妖魔襲擊我們村子的時候,我爹也是這樣的,他帶著一些人留在村子里,剩下我們這些人往外逃。男人要保護(hù)女人,青壯年要保護(hù)少年和老年,在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是這樣!難道說……咳咳,難道說,在所有男人站出來的時候,你要躲到女人的身后去過活嗎?我告訴你,這個村子,就是這里,已經(jīng)再看不到一個二十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了。我們那只隊伍,你應(yīng)該也看到了,這個村子里現(xiàn)在還有一些女人,都是些無依無靠的女人,和死在那里的那些人,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女,有的是姐弟或者兄妹,她們也有以身為餌的決心,但留在這里是她們的責(zé)任,對抗妖魔則是我們的。我也說不清為什么要有這些責(zé)任,可我知道沒人想死,更不想讓自己愛的人去死,我……我可能還沒有愛過什么人,楊村的人到這里都跑得差不多了,你說讓我照顧小青衣,我也從來沒照顧過人……咳咳,不過總算有個理由了,不然你讓我跟著他們?nèi)ニ退?,我,我還真覺得有點(diǎn)虧?!?p> 楊百喜一口氣說完了這么一大段話,又喘了幾口氣,臉色更加蒼白。
子黍一時間啞然,可楊百喜的話在他的心里卻激起了軒然大波。
“楊哥哥,我不要你死!”小青衣這時候已經(jīng)哭了起來,緊緊拽著楊百喜的手臂。
“好,好了……”楊百喜又喘了幾口氣,低頭看著小青衣,“你這小丫頭,不是說,不要哭嗎……誰讓你哭了?”
小青衣聽了,趕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淚,盡管眼眶還是紅腫的,到底忍住了哭聲。
楊百喜又長長喘了一口氣,神色更見疲憊,“我累了?!?p> “好好休息吧?!弊邮螯c(diǎn)頭說道,盡管他知道,一旦閉上眼,就永遠(yuǎn)醒不過來了。
“要是可以……”楊百喜躺在了床上,低聲呢喃了一句,仿佛看到夏日蟬鳴,楊樹垂陰,書桌前他拿著一卷野史入夢,似有黃鶯低語,日光過午,暖風(fēng)和煦,就連那夢里佳人,也是巧笑嫣然。
小青衣臉色煞白地站在他身旁,過了片刻才回頭看看子黍。
“他剛剛,說了什么?”子黍心緒更見復(fù)雜,卻忍著沒有表露。
“好像是……回家。”小青衣咬著嘴唇,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