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濃霧,刺骨的冰冷。
整個魔淵,仿佛是一處生靈的禁地,極寒之下,沒有走幾步路,子黍便漸漸感到氣喘,有些難以抵御四周的冰寒了。
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小薇,小薇的臉色同樣不怎么好看,在這樣的極寒之下,兩人能夠支撐多久仍然是一個謎。
這一片冰原,異常地廣大,荒蕪,加之黑霧對于視線的阻隔,舉目四顧,除了黑暗以及當中閃爍的藍色光暈之外,便什么也沒有了。腳下是堅硬的凍土,冰層覆蓋著大地,濕滑難走,并且連綿到不知多遠的地方,縱橫起伏,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某一個冰谷之中再也爬不出來。
這種時刻,比身體上的楚痛更可怕的,反而是心靈上的煎熬。若不是兩人相互還有扶持,一個人墜入這樣可怕的魔淵,真的不知道能夠支撐多久。
黑暗的長久沉默里,仿佛是為了打破沉寂,小薇忽然問道:“你,怕死嗎?”
“什么?”子黍有些不解,見她并不多說,思量了一下,回道:“怕死?!?p> 小薇的腳步頓了頓,片刻之后,才淡淡地說道:“倒是沒看出來?!?p> 子黍苦笑一聲,也不知是不是怨恨,“山村還在的時候,我最怕的就是死,死了,就看不到爹娘,看不到清兒了,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下一片漆黑……和現(xiàn)在一樣?!?p> “你恨我嗎?在神祠里?!毙∞闭J真地看著他。
子黍低下了頭,“我沒有資格恨?!?p> 又是一陣沉默,遠方仿佛永遠沒有盡頭,而若不是靠著這樣的對話,恐怕他和小薇早已倒在了半路之上。
“你聽,有歌聲。”忽然,小薇拉了一下子黍。
子黍停住了腳步,隨著她一同聆聽。
這死寂的魔淵之內(nèi),確實回蕩起了細微的歌聲,以及……琴聲。
小薇也喜好音律,靜默的聆聽中,她對著子黍說道:“是古詞曲,你仔細聽?!?p> 歌聲渺渺,子黍還有些聽不清,小薇便伸手搭在了他的耳畔,他看著小薇,小薇宛然一笑,“用心聽?!?p> 子黍閉上了眼睛,渺渺的歌聲,似乎真的清晰了起來,低回婉轉(zhuǎn),在耳畔回響。
竟是一個柔媚的女子聲音,伴著琴曲,低聲地唱著: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渺渺的歌聲,哀怨而憂傷,在這個死寂的世界里回響,反倒更顯得四周空寂可怕。
然而,這樣的歌聲,到底是一種安慰,空幻的安慰。
子黍和小薇對視了一眼,默然中朝著那歌聲的源頭走去。
“魔淵之中,還會有人嗎?”朝著歌聲走進的那一刻,子黍忽然想到了什么,低聲問著小薇。
“我不知道,先去看看,若是有危險……”小薇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玉盒,盒子中是她平常所用的銀針,她取出一小撮,遞給了子黍,“你也拿著,以真元催發(fā)。”
子黍接過了銀針,茫然地看著她,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真元。
“你先試試,星盤曾在你體內(nèi)注入過大量真元,只要能激發(fā)出來就行?!毙∞弊テ鹌渲幸幻叮笤谥讣?,銀光閃過,那針尖浮現(xiàn)出一縷寒芒。
子黍也跟著嘗試,小薇傳給他一小段口訣來引動真元,由于不是什么修煉法門,倒是很好記憶。試了試之后,子黍確實感覺體內(nèi)有著所謂真元的一股神秘力量,不過卻很難控制,銀針又極細小,除了令其顫動了一下,并沒有閃爍出銀色的光芒。
小薇捏住了他的手指,一股穩(wěn)定的真元隨之流動,進逼到銀針之內(nèi),那根銀針也閃爍出了一縷細碎的寒芒。不過,當她松開手之后,子黍指尖的真元便立刻失去了控制,銀針也立刻變得暗淡無光。
“若是這銀針練得好,也能夠鍛煉你控制真元的能力,很多仙法和法器,沒有這種掌控力是施展不出來的?!?p> “現(xiàn)在練是不是太晚了?!弊邮蚩粗约菏种械你y針,問道。這竟然也是一件法器,需要灌注真元才能產(chǎn)生威力,不過銀針極細,他很難將真元導入其中。
“這已經(jīng)是較容易的了,比如說那小劍,以你現(xiàn)在的掌控力根本使用不了?!?p> “對了,那你能用嗎?”
小薇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你給我,我試試?!?p> 子黍?qū)⒛菑纳耢艄拍怪袔С龅男f給了小薇,小薇接過之后,真元涌入,小劍微微顫抖,隨之變大了一些,直到大約匕首大小,徹底穩(wěn)定了下來。
“這是飛劍,極罕見的法器?!钡嗔苛艘幌率种械男?,小薇指尖揮舞,那飛劍也隨之而動,一開始還有些晃晃悠悠,但很快穩(wěn)定了下來,幽黑的材質(zhì),令其隱沒于黑暗之中,子黍甚至根本看不見。
指尖一動,飛劍落入手心,她將之藏入袖中,稍稍松了一口氣,“有了這柄飛劍,應該能安全一些。”
做了準備之后,兩人便朝著那幽幽歌聲傳來的地方靠近,渺渺的歌聲似乎帶著一些凄怨,又仿佛毫無感情,如夢似幻,見證了世間的空寂無常,諸相輪轉(zhuǎn)。
等到走得很近了,卻是看到了遠處的一處荒坡之上,有著一位女子,端坐彈琴,低聲輕吟。目光流轉(zhuǎn)之間,全在琴弦指尖,長發(fā)白衣飄舞,空靈出塵若仙。
升彼阿兮~而觀清,
水揚波兮~杳冥冥。
禱求福兮~醉不醒,
誅將加兮~妾心驚。
她唱的哀怨、甚至還帶著一絲恓惶,神情也隨之而哀,隨之而傷,全然沉浸在詩情畫意之中,竟對山坡下出現(xiàn)的兩人視若無睹。
子黍和小薇也沒有打擾山坡上的女子,那曲調(diào)古老而哀戚,仿佛沿著時光長河飄來一只古舟,江流婉轉(zhuǎn),古舟低徊,女子在船首清歌,顧盼之間,卻全在那公子身上。
正當子黍聽得出神時,女子卻不再歌唱,只是以手撥弦,奏出清音。
古琴曲原無須唱,只以曲調(diào)動人,意會言傳,全在聽者。故自古知音難求,奏曲者的寂寞,盡在琴中。越是曲高和寡,越顯琴師清高,非有意為之,而是奏曲時專注于琴音,以至于心神寂寞,與世疏離,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份世人眼中的清高。
子黍靜靜聽了一會,可惜并不知曉其中之意,于是看向小薇,小薇卻聽得很認真。
待到一曲終了,女子款款起身,望向山坡下的二人,含笑問道:“兩位小友亦通音律?”
小薇搖了搖頭,又說道:“雖然未曾學過琴曲,但此曲時而流暢,時而滯澀,常在若有若無之際,如漫步于水天之間,可謂是‘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p> 白衣女子笑靨如花,正如先前自己所唱一般,竟有一種傾城之美,“這一段‘瀟湘水云’,確是在郁結(jié)之中,凄清之境?!?p> 小薇看著她的面容,雖然傾國傾城,眼底卻有一絲難言的滄桑,再想到于這魔淵之中,極寒之下,竟然還能如此安然奏曲,便愈加覺得眼前人的深不可測。
心思所及,小薇恭敬地朝著白衣女子行了一禮,問道:“前輩于此奏曲,可是有什么心事?”
女子聞言,輕嘆一聲,揮袖收了琴,“不過是將琴代語,聊寫衷腸罷了?!?p> 小薇眼眸轉(zhuǎn)動,思考著接下去該如何開口,女子卻先是問道:“我看你二人并非兇惡之徒,修為不深,又如何竟落入了這魔淵之中?”
小薇正愁不知如何接話,聞言心里松了一口氣,說道:“我們是遭人陷害誤入此地的,不知前輩可知,有何方法可以離開?”
女子又是微微一嘆,“真入也好,誤入也罷,這魔淵死地,又哪有一處出路?”
聞言,小薇和子黍的心里都是一涼,四周的凄寒冷寂,似乎也變得更兇戾了一些。
低頭憐憫地看了二人一眼,女子說道:“你們?nèi)羰窃敢?,可以到我洞府中暫住?!?p> 小薇看了看子黍,子黍?qū)@些是一竅不通,她便低聲對子黍說道:“方才想起來,魔淵的入口早已封鎖數(shù)百年,如今魔淵內(nèi)除去我們,還活著的生靈,要么是自幼便在魔淵誕生的,要么,起碼有著五百年以上的妖齡,而妖族除了天妖,很少能夠活過千年?!?p> 子黍悄悄看了山上的女子一眼,回想著墜入魔淵之前妖都上空那驚世駭俗的一戰(zhàn),低聲問道:“也就是說,她很可能是天妖?”
小薇點了點頭,沒有多說,要是眼前的女子有心的話,她和子黍的對話應該全部都落入了對方耳中。雖然不知道她是何意要請兩人前去她的洞府,但以魔淵目前的狀況,要不了多久她和子黍都會在極寒中倒下,兩人一路走到這里,已經(jīng)是精疲力竭了。
反過來想,假若對方真的是一位妖王,即便不懷好意,也不過是死的快了一些,若是真的有心幫助兩人,那說不定便是一次新的轉(zhuǎn)機。
“既然如此,那就打擾前輩了?!毕氲竭@里,小薇露出歡喜的神情,對著女子說道。
“你二人無須擔憂,千年凄寒,我也不過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迸铀坪蹩创┝藘扇说男乃?,坦然說道。
小薇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不過既然提到了此,她便追問道:“敢問前輩,這魔淵中,可還有其他生靈?”
“你別看這里死寂,其實大著呢,”女子搖頭失笑,“論及疆域,便是整個南方大山,或許也不及此處寬廣,只是許多地區(qū)極其兇險,當中妖魔橫行,便是我也不敢輕易踏入。說起來,如今還保持靈智的妖靈們,也不過剩下了十幾位,平時散居各地,倒是很少來往?!?p> “原來如此?!毙∞秉c了點頭,最后問道:“敢問前輩名諱?”
“我不過天狐一族的棄子罷了,什么名諱,早已忘卻?!?p> 女子自嘲一笑,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朝冰原深處,身影孤單而蕭索。
小薇目光閃了閃,推了一下子黍,兩人趕緊跟了上去。
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后,仍然是死寂的冰原,唯獨眼前有一個不算大的山丘,那位天狐前輩指尖往前一點,流光閃過,緩緩顯出一個入口來,其中閃爍著淡淡的黃色光暈,給人一種難言的溫馨感。
等到小薇和子黍跟著她進入這一處洞府之后,外界的那種極寒驟然退去,黑霧也盡皆消散,雖然洞府內(nèi)的光不算明亮,倒是令兩人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天狐女子伸手取過一點光源,至于兩人面前,“魔淵之內(nèi),唯有這種熒光晶石可用作照明,極寒之下這些晶石只會散發(fā)極其微弱的光芒,而一旦溫度恢復正常,便會逐漸散發(fā)出明亮的黃光?!?p> 說著,她將散發(fā)黃色光暈的熒光晶石擲出洞府,外界的極寒之下,那一縷明亮的黃光很快暗淡了下來,最后只剩下一點微弱的藍色光暈。
相較之下,洞府之內(nèi)的溫度雖然比之魔淵外還是稍低,卻溫暖了許多,尤其是在經(jīng)歷了魔淵致命極寒的折磨之下,小薇和子黍更是覺得四周無比的溫暖。
在冰原上遍地皆是的藍色晶石,同樣散落的鑲嵌在這個洞府之中,卻散發(fā)著明亮的黃色光暈,將四周置于一種溫馨朦朧的意境之下,沿著入口走進去,更是能夠覺得里面逐漸寬廣,在步入中心洞天之后,可以看到還連通著幾個稍小的洞口,分別通往不同的房間。
“前輩,這洞府之中的溫度是如何保持的?”漸漸適應洞府之中的明光之后,小薇開始好奇地打量起了四周。
“這倒是容易,”天狐女子笑了笑,指著洞府中心那一堆篝火說道:“冰原之下,多有凍死的尸骸,久而久之,便成了凍油脂,遇火即燃?!?p> “這里死了很多生靈?”子黍聽后不禁問道。
天狐前輩不知活了多少年,眼里的滄桑一閃而過,頷首說道:“不錯,魔淵乃上古仙魔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死于此地者,不知凡幾。后世將之封閉,設下大陣,只進不出,便是害怕這魔淵中的魔物涌出,霍亂天下?!?p> 子黍沒有想到,這些只在傳說之中存在的事物,竟然真的會有人親口與他說起,想到身側(cè)或許便是遍地尸骸,倒是有些不寒而栗。
小薇看了看子黍,又轉(zhuǎn)身問道:“那么前輩,這水又該從何而來?”
天狐女子仍舊指著那一堆篝火,小薇敏銳地發(fā)現(xiàn)在篝火的后邊還有一個盆子,由那些黃色的晶體制成,當中是化開的冰晶。
“有火便有水,這冰原如此廣大,還怕缺水嗎?”
小薇走上前去看了看,盆中冰晶在烈火下漸漸消融,最終化為一灘冰水,她不禁感嘆道:“沒想到這一片死寂冰寒的魔淵冰原之上,竟也能有如此生機。”
“雖說如此,食物才是生活在這片冰原上的最大難題?!碧旌拥匦α艘幌拢^而指了指洞府之外,“我并不怎么需要進食,倒是你們恐怕難以支撐,若是迫不得已,便只好去獵殺冰原上那些土生土長、相對弱小的妖魔了?!?p> 修煉者修為越高深,對于食物的需求也便越少,到了天狐女子的境界,餐霞飲瀣,便足以維持生機。小薇的修為比子黍高出許多,但還不到不飲不食的地步,而說起來,真正對食物有著迫切需求的,還是子黍。
“冰原妖魔?”小薇低語了一句,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天狐女子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想要獵殺妖魔,以你們的修為還有些勉強,或許可以先修煉一段時間再去嘗試。不過,看到外面那些黑霧了嗎?魔淵之中充斥著魔障之氣,不論是人是妖,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修煉,久而久之都會被魔氣滲透入體,影響心智。許多落入魔淵的妖靈,都是一心想著修煉強大,以期有朝一日能夠打破魔淵出口的封鎖,結(jié)果卻往往淪為喪失神智的妖魔,時而清醒,時而瘋癲?!?p> 她這一句話倒是令小薇變了臉色,甚至于看著眼前的天狐女子時眼中都多了幾分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