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黑暗,朦朧的火光,感知世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聲、色交織著,又渙散著,零落地遍布在那混沌意識的周圍?;蛘哌@一切只是思緒的零落,如風吹花落,無意之間進入了腦海?
子黍第一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只是一片渾濁的天,霧氣散盡了,天卻并不明亮,陰沉沉的,仿佛在醞釀一場暴雨。
暴雨……假若有一場暴雨便好了……他茫然地想著,于是想到了火,無邊無際的火。這火焰環(huán)繞著他,載歌載舞,像是妖魔。
他的心顫了一下,先是嗅到了焦黑,之后便是疼痛,焦灼的疼痛。他吃力地撐著身子,先看了看自己。雙腿上有淤青,褲腳焦黑倒卷,而四周竟然零落散布著一些焦黑的炭塊,早已冰涼。
“我……我沒死?”子黍喃喃自語著,記憶里,四周是望不到盡頭的大火,他原以為自己就這么完了,葬身火海,再沒有一絲活下去的可能。
事實上本應如此,他四周皆是焦炭,附近的山林里幾乎所有的樹木皆被燒焦了,放眼望去,整個西山有一大片的灰色地帶,雖然遠方還是青蔥的,但也足見火勢的兇猛。身處火海當中,他非但沒有被燒死,反而好好地活了下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這時候,子黍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護身符,那是刻畫著一副星圖的小玉盤,此刻已經(jīng)有了一絲裂痕。他記得爹娘說這是庇佑他平安長大的,莫非真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嗎?
子黍想不通,可看著這爹娘留給他的信物也出現(xiàn)了裂痕,心中不免悲傷起來。
“爹,娘,清兒……”
他勉強站了起來,往遠方的山村望去,白霧散盡,所見僅僅是一片荒蕪。斷壁殘垣,廢墟上依舊升騰著黑煙,舉目眺望,整個山村,竟然再無一處屹立不倒的房屋,連村人敬畏無比的神祠,也早已坍塌,只留下斷了半截身子的道君神像。
子黍身子晃了晃,險些又要摔倒,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望著這個唯一的故鄉(xiāng),這個曾經(jīng)美麗、寧靜、安詳?shù)纳酱?,一朝一夕,盡數(shù)化為飛灰,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跡了!
“?。 彼蠛傲艘宦?,急火攻心,一下子又跌坐在地上,十指深深地嵌入了泥中。
沒了,沒了,什么都沒了……他抓起四周的一切,又狠狠地往下砸去,有些石子劃破了他的手,他仿佛沒有看到,仍然在憤恨地砸著,一直到雙手皆是鮮血淋漓,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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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正午的時候,他茫然地踏入了這廢墟,依循本能地,走到了清兒家。
毫無例外,這兒是一片廢墟,他閉上眼回想著曾經(jīng)他在清兒家的記憶,那一株桑樹,此刻僅僅剩下焦黑的樹干,而清兒的家,是早已在烈火中焚毀,坍塌了。
或許……她先走了?子黍的腦海里忽然掠過這樣一個想法,他下山的時候,找不到清兒,莫非是清兒看見危險,先行逃走了么?
這個想法,給了他一點點希望,可看著眼前的廢墟,卻有著難言的悲哀。若是清兒逃走了,她還會回來嗎?若是她沒有逃走呢……
子黍猛地搖了搖頭,不愿再看這一片荒蕪,只想趕快離開。
穿過那一大片廢墟的時候,他遇見了很多尸骨,焦黑的尸骨,裸露出被熏黑的骨架,他像是走在死亡國度當中,像是在游歷地獄。
眼前的每一幕景象都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他不敢去想這些不幸的人們是誰,他是否認識,他只想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家——同樣的廢墟與瓦礫。
子黍站在家門前的位置,原本,他只要推開前方的門,就會看到爹娘坐在飯桌上,笑呵呵地等著他來吃飯,或者問一問他今天做了什么,或者笑一笑怪他太晚回來,他們清閑而與世無爭,只過著最平常的生活,也守候著最平常的幸福。
可如今他茫然地伸手,前方是一片虛無,他再不會有推開那扇竹門的機會了,也再不會見到等他吃飯的爹娘了。子黍這一刻覺得茫然、失落,仿佛無根之葉,不知要飄散到何方。他想著自己的爹娘,想要大哭,淚卻又早已干涸,想回憶,腦海中只是沉重,甚至于想轉(zhuǎn)動一下身子,去尋一點舊日的痕跡也再無力氣了。
他不知爹娘是否逃過了這場劫難,可他知道,此后他或許再也見不到爹娘了,就像清兒,他或許也再不會找到了。茫茫大山,浩渺無邊,又危險重重,他一個人,能夠做什么呢?
子黍徹底地心灰意冷了,他自小生活在山村,也在山村長大,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村里,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外界,也從來不知道外界如何,山村對于他來說就是一切,可如今這一切卻都化為了廢墟,他的世界毀了。
茫然地轉(zhuǎn)身,他向著月湖走去,恍惚間聽到了渺渺的歌聲,就在湖畔。
子黍轉(zhuǎn)身望去,那個坐在船頭,望著湖面的少女。
他從她的身邊走過去,沒有說一句話,往湖的深處走去。
水沒過了他的腰,身后的少女皺了皺眉,停下了歌唱。
他只茫然地走著,水沒過了胸前。
小薇看著他,仍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水沒過了他的脖頸,他仍然往前走著,她驚訝地站了起來。
“你站?。 彼傲艘宦?,連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為她向來是不管世人生死的。
子黍仿佛沒有聽到,只是將自己浸在水里,整個人浸在水里,仿佛回歸了生命的起點。
只是,這茫然的窒息卻沒有持續(xù)多久,他被人拉了一把,從水中拉了出來。船上小薇纖細的手腕卻很有力,抓著他破爛的衣領,倒像是提起一只小貓一般輕松。
“你放開我!”
子黍漲紅了臉說道。
小薇精致的臉上也浮現(xiàn)了一絲嗔怒,“你便這么想死嗎?”
子黍轉(zhuǎn)過頭去,不想再看她。
小薇有些氣惱,覺得自己有些多事,倒不如將他丟下,任他自生自滅好了。這樣想著,卻又忽然聽到了他說話,聲音很輕,帶著一點哽咽。
“你也是妖……”
她聽了這句話,莫名地心一動,原先的一點怒氣卻全消散了,只覺得心也隨著他失落了。
最終,她輕嘆一口氣,松開了子黍,任由他落入水中,“這次大火,很多人都逃難去了,你的清兒,你的爹娘……或許都還活著?!?p> 水面是一片平靜,她望著水面,漸漸眼中變?yōu)槭?,站在船上,覺得四周蕭條得可怕。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忽然聽到了水聲。
她回頭看去,子黍正從湖中走出來,先是嗆了幾口水,身上掛著水藻,衣服破破爛爛的,狼狽地像是水鬼,可眼神卻是平靜的。
“他們在哪?”
小薇沉默不語,光影里有些像是清兒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望著她,悲哀而不舍。
她轉(zhuǎn)過了身,默然往鄉(xiāng)村的中心走去,神祠所在之處。
子黍茫然地跟著走去,看著那倒塌了的神祠,這是村中的圣地,除了村長一家,沒人敢踏足的,不過如今看去,斷壁殘垣而已。
小薇走了過去,踏在原本神祠的門檻上。
忽然,她看到了倒在角落里的老村長,已經(jīng)死透了,可身子非但沒有腐爛的跡象,看上去竟然還有一絲紅潤,仿佛只是昏睡著,全身沒有一絲血跡,若不是沒有呼吸,還真以為這兒躺著一個活人。
“這是我們村子的村長,他也死在了這里。”子黍上前,看著老村長,心緒復雜。當初他和清兒還曾牽著手,聽老村長那神秘的“預言”,可真的到了天降大災的時候,這位“預言家”本身卻沒有逃過一劫。
小薇看了老村長幾眼,又走到了半邊坍塌的神像前,抬頭看著坍塌的神像時,眼神有片刻的復雜,不過很快低下了頭,凝望著腳下的地面。
等到子黍走上來看時,不禁嚇得后退了幾步。
眼前黑魆魆的地洞里,不是隧道,不是密室,也不是藏著什么寶藏,而是安放著一具晶瑩的水晶棺材,棺材里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棺材的口還開著,里面零散的放著一些陪葬品,有的已經(jīng)腐朽,有的還閃爍著光澤。
“怎么,怕了?”小薇反問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子黍皺著眉頭,只覺得眼前的少女越發(fā)神秘莫測起來。
小薇看了看子黍,又往那黑魆魆的洞口看了一眼,那里面仿佛還散發(fā)著淡淡的綠色熒光,天色不知怎么了,顯得很陰沉,加上湖上彌漫的水霧,神秘棺材中消失的人,尸身完好的老村長,一切都顯得陰森可怖起來。
忽然,她徑直躍入了地洞之中。
子黍吃了一驚,緩緩走上前去往下看,里面一片漆黑,他只看到晶瑩的水晶棺在天光下的一絲光影,此外什么都沒有。子黍有些心煩意亂,再回頭一看,卻正好看到了老村長的枯尸正直愣愣看著他,不禁感到一股冷氣從心底冒了出來。
片刻之后,小薇忽然從洞口躍出,竟丟給子黍一樣東西。
子黍接過了小薇丟過來的東西,發(fā)現(xiàn)是一柄刻畫著符文的小劍。
“什么意思?”
“陪葬品,別的都爛掉了。”
“你……”子黍的手抖了一下,“挖墳?”
小薇淡然地白了他一眼,“給你防身?!?p> 子黍只覺得莫名其妙,還想要再問,小薇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天一星君生前的遺物,對你來說,足夠用了?!?p> “天一星君?”子黍?qū)@個名字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里聽過,“棺材的主人?”
小薇望著遠方的月牙湖,不置可否。
子黍卻繼續(xù)問了下去,“棺材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莫非你……”
不知為何,他看到小薇素凈白皙的臉上飛快地浮現(xiàn)了一絲慍怒的紅暈,轉(zhuǎn)身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了?偷尸嗎?”
子黍愕然地看著她,想要辯解,又覺得自己那一刻腦海中真的閃過了這一想法。
“棺材是空的,打開之后就這樣了。我只知道里面有一樣對我很重要的東西。”小薇不再看他,淡淡地解釋道。
子黍眼角的余光又瞥到了老村長,只覺得一陣陰寒,半開玩笑地說道:“難道里面的人自己跑了出來?”
小薇不禁掩嘴一笑,臉上如春風解凍,“哪有那種事。”
但是,笑過之后,她的神色便漸漸變了,一個三百年前的人,本該死了,如今卻不翼而飛,這種事情怎么想來,也說不上好笑。
子黍沉默片刻,仿佛是想到了鄉(xiāng)村里曾經(jīng)流傳過的故事,“我聽說,以前有人假死背過氣去,人們以為真的死了,便舉辦葬禮,把人放在棺材里,釘上棺材蓋子,然后入葬。后來棺材里面的人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被蓋在棺材里,于是拼命掙扎,卻沒辦法打開蓋子,最后冤死在了棺材里……”
“你是說,這位天一星君以為自己要死了,結(jié)果后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沒死,于是掀開棺材蓋子又跑了出來?”小薇笑著問道,但是聲音里可以聽出一些不安。
“這種事情,你比我清楚吧?”子黍看著她,忽然又想到了清兒,一時間覺得很蕭索,即便真有惡鬼出來,仿佛也沒有什么可以害怕了。
“所以,你帶我到這里,和我要找的人有什么關系?”
小薇搖了搖頭,“沒有關系?!?p> 她這樣說,子黍反倒是一愣,越發(fā)覺得眼前的女子神秘莫測。
“我只能說,山村里的人大多都跑了出去,至于能不能跑出大山,又或者最終活下來了幾個,我無法保證?!毙∞蓖卵篮暮妫p聲說道:“只是你想要去找那些人,首先得自己活下來。”
子黍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劍,上面鏤刻著一道道神秘符文,這就是小薇帶他到這里的目的?可是,這一柄短劍又有什么用,又或許它有他所不知道的能力?
子黍并沒有過多地花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更大的疑云困擾著他,看著眼前的小薇,回憶起先前的痛苦,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獨У舸遄???p> “我們?”小薇怔了一下,繼而冷笑道:“它是它,我是我,狼妖襲擊你們,和我有什么關系?”
“可……”子黍的回憶里,眼前的女子確實不曾動手殺過一人,甚至還救了清兒。然而,她的神秘和對一切的掌握,讓子黍覺得她便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起碼,這一切和你有關。”最終,子黍肯定地說道。
“是,和我有關,”小薇點了點頭,“和你也有關,不是嗎?”
“你!”子黍想到了先前的一切,想到了他和小薇的所謂交易,頓時感到了鉆心的痛苦,眼前的焦土,仿佛也是他間接造成的。
某些時候,小薇總會表現(xiàn)得異常冷漠,這一刻也不例外,她望著煙波浩渺的水面,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是妖,和妖做交易,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哪怕并不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