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雨
傍晚,南京上元縣所轄大溪村
大溪村的吳老四扛著鋤頭吭哧吭哧來到田頭,吳老四已經(jīng)是大溪村所剩不多的自耕農(nóng)了。
去年的一場大旱,包括他在內(nèi)的所有大溪村民都顆粒無收,雖然得到了官府免除了他們本年的賦稅,并挨家挨戶的發(fā)下救濟糧。
一村人幸運沒被餓死幾個,但等待他們的還有數(shù)不清的麻煩。
農(nóng)民種田,不是簡簡單單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就行。播種前要育種,播種時要灌溉,稻谷成熟前要不停的除草除害,收獲時要收割揚曬,收獲后繳糧。
張居正的一條鞭法之前,政府連征稅都不負責,這種不負責不是對農(nóng)民讓利,而是把征收押解運糧的責任完全推卸給農(nóng)民。老朱天真的以為只要官府不插手農(nóng)民的事,農(nóng)民就可以免受胥吏的盤剝。
熟不知這種政府的不作為,對于農(nóng)民才是真正的災(zāi)難,進而被動導(dǎo)致農(nóng)民納稅意愿不斷降低,朝廷賦稅隨之大量下滑。
老張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從此農(nóng)民不在需要自己把糧食交給幾十個衛(wèi)所,據(jù)點。他們只需要統(tǒng)一把糧食或者銀錢交給縣衙,再由縣衙統(tǒng)一上交朝廷。
這也是方華那個糧食期權(quán)能夠成功實施的基礎(chǔ),感謝老張。
農(nóng)民繳納過名義上和名義外的稅賦后,剩余的糧食就是全年的所得。如果是風調(diào)雨順,大家還都可以勉強過日??梢坏┌l(fā)現(xiàn)災(zāi)荒,對于薄地的農(nóng)民而言只有一個結(jié)果——破產(chǎn)。
破產(chǎn)后的農(nóng)民或者成為失地的流民,或者成為大戶底下的佃農(nóng)。吳老四認識的就有三家把地都給賣了,成為別人底下的佃農(nóng)。
吳老四看著遠處連成一塊的大片農(nóng)田,那是南京魏國公府里這些年兼并的土地,其中有一塊也是他祖上的。
而現(xiàn)在吳老四腳下的這塊土地,泥土皸裂如張大嬰兒的嘴,上面的禾苗泛黃發(fā)黑,軟趴趴的貼在地上,禾苗缺少水分,摘下去十幾天都未見長勢。
吳老四蹲了下來,他撫摸著地上的禾苗,如同父親撫摸兒子的小手,淚水從他黝黑皸裂的臉上打橫流了出來。
他站起身抬頭看了看暗紅的天空,感受著悶熱的空氣,嘆了一口氣,如果再不下雨,已經(jīng)栽下去的禾苗絕對都活不成了,今年沒有收成,那些種子高利貸的人肯定不會放過他和他的家人。
吳老四刨開田邊的一道溝渠,溝渠里面只剩烏黑烏黑的污泥,他蹲下身子,拾起一塊黑泥放在手心里摩磋。干燥如粉。
他又嘆了一口氣,攤開手掌,手里的干粉如揚沙一般到處亂飛。
“起風了?”吳老四明顯感覺來時的那股風越來越大。
南風驟起,吹的田頭的吳老四有些站立不住。剛才還一碧如洗的天空,現(xiàn)在已經(jīng)鉛云密布,狂風勁吹,云層在空中翻滾,騰挪,如同一條盤天巨龍在天際上游曳。
天空似乎一眨眼就暗了下來,刮起黑色的風,掀起綠色的浪潮,風向變換莫測,禾苗四處搖擺,仿佛無數(shù)游蛇在里面亂竄,田野里充斥著巨大的喧嘩。
突然,東南的天際扯出一條血紅的閃電,張牙舞爪,像一條五爪金龍,從濃云中,咆哮著撲向大地。
吳老四摸向了自己的腦袋,他觸碰到了一滴水,接著他聽到一陣急促的噼啪聲。
又是一道白光閃過,把天地萬物都撕裂成兩半,天像是開了壩的河,瓢潑大雨像瀑布似的從萬丈高空直瀉而下,無數(shù)條白色的濕鞭子在天地間蕩來蕩去,密不透風,天和地交融在一起。
“下雨了!”
吳老四歡呼著跪倒在地,雨水打濕了他的眼睛。
......
今晚,丘尚景睡的很早。
吃過晚飯,他在花園了閑逛兩圈,嫌棄天氣太過悶熱,就回房準備睡覺了。
今天是他告假的最后一天,明天他這個上元縣的二老爺就要重新上衙了。想著自己不但能狠狠賺上一筆,還得借機擠走上面那個姓方的,他不由睡覺還在偷著樂。
房間里從地窖里拿出的冰塊在吸收著熱量,丘尚景漸漸睡熟了。睡夢中,他聽見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好像什么人在放鞭炮。
丘尚景翻了個身,嘟囔道:該不是我那姐夫又納了一房妾吧。
意識又將模糊時,外面突然起了一陣風,“咣當”一聲,門好似被人踹開,潮濕的水汽裹挾著腐爛樹枝的氣味蕩進屋來。
睡夢中的丘尚景猛的一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推開窗,一道閃電突然劈過,白色的光照亮他慘白的臉。
“下雨了?竟然他媽的下雨了。
方博謙,你為什么總有這么好的運氣!”
......
上元縣衙后院。
方家父子叔三人排排坐在屋檐下,雨水已經(jīng)在檐下掛起了一道珠簾,雨腳直上直下,活潑可愛,雨氣撲面而來,打濕他們褲腳,但他們?nèi)紲啿辉谝狻?p> 雷聲一重跟著一重,整座金陵城就像蒸發(fā)的鍋,上空冒著濕熱的蒸氣,悶熱的暑氣被一掃而光,密集的雨箭射擊著里院子里的柿子樹葉和白墻黛瓦,發(fā)出不間斷的雜亂轟鳴。
大旱后必將大澇,就在方博謙正擔憂可能的洪澇問題時,大雨貼心的變小了。
燕子低飛,細雨霏霏,一派江南景致。
“非惟消旱暑,且喜救生民?!?p> 此情此景,方博謙忍住不住念起詩來
“天地如蒸濕,園林似卻春?!?p> 方華接了一句。
“洗風清枕簟,換夜失埃塵。”
方征明也來接一句。
三人對視一眼,正思索著誰來這第四句時,忽聽門外傳來了一個爽朗的聲音。
“又作豐年望,田夫笑向人?!?p> 恒光商號的陳掌柜撐著一把油紙傘,冒著霏霏細雨,星夜而來。
“恭喜方父母了,這場大雨下的真是太及時了,可真真解了咱們金陵城的這場大旱?!?p> “且喜救生民,來來,陳掌柜快進來坐吧。”方博謙心情舒暢,自己引著人就進屋了。
老管家大病初愈,方博謙給他全家都放了大假,所以這端茶遞水的活只能落在方華手里。
接過方華端來的茶水,陳掌柜連呼不敢不敢,辭了三次后才接了下來。
“陳掌柜也不必太客氣,這次我們能夠渡過難關(guān),你也是出了大力氣的?!?p> “豈敢,豈敢。都是方大人坐鎮(zhèn)中軍,令侄兒運籌帷幄的功勞,我嗎,不過就是個跑腿的?!?p> 一通客套完畢,方華終于問出了正題,“陳掌柜星夜而來,是有什么事嗎?”
陳掌柜正了正身子,說道:“公子,是這樣的,從傍晚開始,有好幾批買了二月期權(quán)的買主前來退貨,在下來請教公子怎么處理?!?p> 現(xiàn)在情況很明顯了,一場豪雨后,南京的旱情已經(jīng)大大緩解,不說入秋后能五谷豐登,但能見到希望總是好的。
市場對于物價是最敏感的,不出意外,明早一開門,南京城所有的糧商只要一掛牌,價格必然大跌。
而那些買了短期期權(quán)的投機者,眼瞅著自己手里的期權(quán)就要淪為一張廢紙,他們怎能不急。
“換,為什么不換?!狈饺A瞇著眼睛說道。
陳掌柜道有些不情愿了,說道:“可是公子,咱們這合約都是公平、公開簽訂的,誰也沒在里面動過手腳,不能他們看見里面有好處就瘋狂收購,一看有壞處就來叫嚷著退貨,那咱們不成冤大頭了嗎?”
“陳掌柜,你這話說到?jīng)]錯?!狈饺A瞇著眼睛看著他,一字一頓的說道:
“但是陳掌柜忘了豐通錢莊的下場了嗎?”
聽見方華的提醒,陳掌柜陡然一驚。在那起南北幣的傳銷案中,包括豐通錢莊在內(nèi),十幾家參與此事的錢莊都沒洗劫一空,十幾個掌柜或被打死或被打傷。
金融和賭博只有一線之隔,在一個野蠻自由的金融市場里,投資和投機的界限無法分清。
愿賭服輸,不存在,投機者既可能受害者也有可能是施暴者。
“可是...”
方華微微一笑,示意陳掌柜稍安勿躁,“我說換,又沒說等價交換。這樣,咱們國盈就慷慨一次讓他們半價回購?!?p> 半價回購?陳掌柜心里琢磨了一下,就算全部退了,他們也能賺到14000兩。雖然還有些肉痛,但總比人破了店門,掛上旗桿強。
“好,我聽公子的?!?p> 送走了陳掌柜,方華心里也在重新琢磨這件事。其實他已經(jīng)看出來,就算這場雨很好的緩解了旱情,但想讓秋糧恢復(fù)到正常年份也是不可能的。
干旱了快二十天,許多禾苗都在天地里干死了,就算現(xiàn)在補種,但錯過了最佳播種時機,秋后產(chǎn)量一定大大影響。
市場的反應(yīng)一開始總是過度的,等經(jīng)過這段恐慌期后,糧食的價格還會慢慢回升,到時候那些廢掉的期權(quán)是什么價格還說不定呢。
畢竟只要價格沒跌到每石2.25兩以下,這些賣出的期權(quán)都是有價值。他還要防著有心人借這些超發(fā)了四倍的糧食期權(quán)給他來上一手。
所以不如趁這個機會把外面超發(fā)的期權(quán)盡量都收回來,免除后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