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夕陽西下,等到散了學(xué)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在躺椅上安眠的老人,等到早歸的農(nóng)夫急急忙忙沖入小院,阿淑才離開。
實(shí)在沒什么好牽掛的,生老病死,自然之理。她對自己說。
她恍恍惚惚的回了家,等候她的,是更嚴(yán)厲的家法。
“阿淑,你也臨近成年了,知道什么事情該做,什么事情堅(jiān)決不能碰?!?p> 天狐圣姑拿著她的權(quán)杖,目光冰冷。
“你身上駁雜的靈力告訴我,你跟人類有了牽扯,而且這淵源還不淺?!?p> 她看著地上跪著的少女。白衣翩躚,雪膚玉容,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
這可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啊……只是這事責(zé)任重大,于公于私,她都不能給這孩子半點(diǎn)寬容。
“你不愿坦白也無妨,我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馬上就會有消息過來?!?p> 也正是這時,調(diào)查的人回來了。圣姑展開長卷,一字一頓念到:“顧朝斌,出身江浙一帶,二十六歲得中狀元,年少英俊,才高八斗……官至丞相,七十一歲卸甲歸田,享年七十三歲?!?p> 她聽著那人的生平被這么輕描淡寫的交代完,忽然驚覺,原來……他有著這么風(fēng)光的一生。
圣姑猛地合上長卷:“好,好,好!”
“阿淑,我問你,這個男人給你慣了什么迷魂湯,讓你心甘情愿陪他走過大半輩子?”
她看著少女眸光微動,唇色清白,一瞬間又有些心軟,“你應(yīng)該知道,這種不對等的壽命所帶來的不對等的情感,只會給其中一方帶來日日夜夜的凌遲酷刑?!?p> “苦的是你,阿淑,苦的只有你?!?p> “只有你一個人記得,懷念著,不甘著,癡迷著,痛苦著……走完漫長的后半生?!?p> “我給你十年的時間清醒,你去幽潭面壁思過。十年,只有十年,不會再多了。若到時你仍舊執(zhí)迷不悟,那便……”
圣姑咬咬牙,“將你從狐族除名?!?p> 說罷疾風(fēng)似的從她身邊走過,然后大門被砰一聲猛地關(guān)上。
阿淑渾渾噩噩,直到她被帶到幽譚,只有一潭冷水映著月色,幾絲冷風(fēng)挾著蟲鳴,天地才終于重歸寧靜。
她一個人在幽譚每日不是釣釣魚,就是采采野果,喝喝露水,說不上逍遙自在,但足夠清閑。
如此持續(xù)了兩三個月,幽譚終于來了訪客。
那日她正咬著樹上摘來的漿果,才將將咬下一口,那清甜的汁水便濺起了幾片回憶。
她仿佛看見朝朝捏著只漿果湊到她的嘴邊,看她張嘴咬下一口,嘴角愉快的勾起,一雙墨玉般的眼睛彎成了月牙。
還有朝朝拖著疲倦的身體回房就寢,脫下朝服時發(fā)現(xiàn)衣架早已被她推至腳邊,那面上一閃而過的、帶著無奈的微笑。
以及他生命中最風(fēng)光的一刻,紅衣烏帽,策馬游街,那隨著春風(fēng)一同綻開的、足以與百花爭艷的笑靨。
明明他不常笑的,只是若干年后,她一幀幀翻過回憶,才發(fā)現(xiàn)只有他的笑容,讓她記了這么久卻仍然鮮活。
“真是……死了還叫人這么掛心?!彼猿暗男?,笑著笑著卻忽然落了淚,就著漿果將苦澀的淚滴一同吞下。
近處忽然傳來沙沙的響動,阿淑聽見一聲輕嘆:“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對人類動了真情?!?p> 她聽見這熟悉的音色,一時有些怔愣。
還不等她反應(yīng),一個少年便輕巧地從樹叢里走出,紅衣墨發(fā)分外匝眼。他的五官很明艷,又生就一雙笑唇,讓人驚艷之余又生出幾分親近。
“阿姐,這么些年沒見,怎么還是沒長進(jìn)?!彼Φ煤軣o邪,說出來的話卻不懷好意。
阿淑冷冷得看著他。
作為她唯一的胞弟,阿季自然也遺傳了他們這一支的好相貌。只是這家伙很善于利用他的美貌討好長輩,打小一肚子壞水。
阿季見姐姐沒搭理自己,也不介意,自顧自說道:“我之前偷偷去找過你,見過那人一面。長得還算英俊,只是這相貌放在我們狐族,委實(shí)有些平庸了。你到底看上他哪點(diǎn)?。俊?p> 邊說邊把耳朵朝她湊近,笑瞇瞇的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閉嘴?!彼阉念^退開,力道絲毫沒留情。
阿季佯裝柔弱后仰順勢倒地,整個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害羞了是不是,我可看到你耳朵紅了,你別想抵賴?!?p> “有事便說,無事請離開?!卑⑹缟钌钗丝跉?,冷著聲音道。
阿季也不胡鬧了,起身拍了拍衣擺的灰塵:“還真有一樁要緊事。圣姑預(yù)言,未來你我將有一大難,她耗費(fèi)三成法力才窺得天機(jī),找出破解之術(shù)?!?p> “她讓你我偷龍轉(zhuǎn)鳳,互抵劫難。”
“什么?”阿淑如遭雷擊,“你的意思是說……”
阿季的面龐閃過一絲譏誚:“說是你我本來就生錯了性別,這是天命在逼著我們重歸正軌呢。”
阿淑聲音里透著沙?。骸爸挥写朔山??”
阿季回答的很干脆:“只有此法。”
兩個人默然對望,皆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無可奈何。
阿淑垂下眸子:“我是無所謂。只是你那么愛逍遙,當(dāng)真甘愿做一個嬌小姐,行動受縛?”
“你都可以,我為何不行?”阿季哼了一聲。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像做夢一般。
圣姑為他們舉行了成人禮,在九千名同族的見證下,為二人賜名。
阿季被賜名“嬌娜”,阿淑被賜名“書塵”,皆冠以皇甫姓氏。
他們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貍貓換太子,走上對方的人生道路,茍且偷生。
她接手了父親的家主之位,從此人人都尊稱他一聲公子;而嬌娜則繼承了圣姑的衣缽,成了狐族的圣女。
她以為過往的一切都會隨之被割裂開,日子也確實(shí)就這樣平安過了幾十年。直到她入世謀生意時,路過一家書墅,聽見一陣瑯瑯讀書聲,情不自禁往里探視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現(xiàn)實(shí)和回憶重疊了。
她看到了一雙眼睛,形狀像柳葉,瞳孔黑沉沉的,讓人想起荔枝核,晶瑩卻黑得極純粹。
眼睛里藏著一個人的靈魂。
是了,她怎么就忘了呢,人是會轉(zhuǎn)世投胎的……
她笑了起來,聲音里帶著錯愕,帶著苦澀,更多的是濃的化不開的雀躍。
他現(xiàn)在又做回了小孩子,就像一張白紙,往后余生一切都是空白的。
這是在等她填滿呢。
這一次,她一定不會讓這紙上是清一色的灰沉,她要把人世間所有曼妙的色彩,都鋪在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