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初聞記憶清洗(二)
曇花香味清冽。
入口細嚼了,花葉像小白菜,花莖像海白菜,而花蕊黏膩拉絲,這一點頗有脆山藥的感覺。
雖無甚味道,但齒頰留香。
品罷了新鮮曇花。
大白兔又上了一道冰糖曇花羹。
園主說,曇花羹可咸可甜,糖鹽皆奪不走花的香氣。但甜羹更勝一籌,因為更能突出它的清潤稠密。
調(diào)羹攪動,果如所說。
感覺再燉一會兒,都稠成蜜煉川貝枇杷膏了~
大家把各色菜肴試上一輪,于夜雨之前,再搭配著燙好的茉莉酒飲上三杯。風一吹,半涼半暖,十分舒服。
擱下酒樽,李枕率先開口:“今日小聚,是想和你們聊聊近來的怪事。畢竟在坐的諸位,連帶我們家小貓咪,都是極有靈性的人?!?p> 我啊嗚一聲,防備的看著園主。
不好再叫多一個人知道我是妖胎的呀。
他看出我的意思,瘦到一層皮的臉頰露出笑容:“我早知道了。作為一個能馴育靈草的人,一只貓還認不出來么?!?p> “唔……”
我癟癟嘴。
李枕笑著戳了戳我,“正式跟你介紹一下,園主姓薛,主理這一方園子,負責培育經(jīng)久不敗的曇花供以觀賞?!?p> 我向園主點頭:“薛園主好?!?p> 園主謔道:“姑娘惱與不惱都是奶聲奶氣的,看來十三殿下這輩子是斷不了奶了。”
李枕一咂:“你這老大哥貧嘴惡舌的,凈招人討厭?!?p> 又對我道:“薛園主就是這脾性,經(jīng)常胡說八道的。原先不這樣,后來是腦子壞了,走上了濟顛和尚的路子。還別說,因禍得福,開發(fā)出了玄學本事?!?p> 滿座皆笑。
“咱倆認識那天的大箱子還記得吧,后來問過他,才知是人家的寶貝靈草箱,收納了整整十年的春天之氣。年三十時候,本是好心好意的提前釋放一日‘春天’慶賀新春。結(jié)果不成想被哪個宵小鎖了,又被阿盾劈了一斧子,結(jié)果流逝了整整一年的春景喔。”
我咬唇狂樂。
李學士插了一句:“我估摸春景不是流逝了,是這份力量摧動了你二人的情根吧?!?p> 李枕推了他一把:“你也來!平時正兒八經(jīng)的,這會子不裝了?”
學士把筷子當筆來耍,薄薄醉意眼已迷離,叮叮當當敲著他的杯盤,拉長了聲調(diào)道,“我這是羨慕啊,我與樂姬每見一次,都要預謀上好幾天。現(xiàn)在倒是更妥了,兩世之隔……”
原來樂公主叫李樂姬。
李枕替他嘆了一聲:“那沒辦法,太后手眼通天,看得太緊,到底只剩了這么一個嫡親長公主?!?p> 我接話道:“我好像聽誰說過,嫡長公主原先還有一個。”
園主倒答的更快:“是!就是玉公主。你們這些后輩基本不知道她的事情,主要也是上頭不叫說?!?p> “為啥不叫說?她們兩個也是雙胞胎嗎?”
大伙看著我樂,群聲笑道:
“你以為家家都有雙胞胎啊?”
“目前只見過兩對,一個你家,一個大國舅家?!?p> 園主嘬了一口酒,抻了抻舌頭,呲里哈啦搖頭道:“玉公主比樂公主整整大了十七歲,玉公主沒的那一年,樂公主恰好出生。”
又壞兮兮的看了看李學士,對我們八卦道:“咱們這位笑笑小哥兒厲害的緊,玉公主本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呢?!?p> 我差點噴了茶。
兩姐妹一個是他母親,一個是他愛人。
貴圈真亂。
李枕一擺手:“先不提旁的了,這就扯太遠了。李猶笑,你不是為著樂姬的事兒打卦去了嗎?結(jié)果是啥?”
學士依舊用筷子搗著杯盤,卡卡頓頓的說著——
“算師當時排好了卦,眉頭緊鎖,一點點讀著。”
“他說,這本是一蠱卦,我要問的人本身就是不該存在的?!?p> “換言之,她是個傀儡?!?p> “呵,傀儡?!?p> “有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不成我也是個傀儡了?那究竟是誰人奪了我的舍?還是我奪了誰人的舍的呢?”
我們安安靜靜聽著,覺得玄之又玄。
李枕問薛園主,“你怎么看?”
園主一咧嘴,瘦眼薄唇之間的神態(tài),叫人覺得此人完全猜不透。
“我看啊,你當下如此消沉,跟傀儡也差不多。三魂七魄都想隨著去了,恐怕是小命難保?!?p> “嘁,什么破話!”
李枕嗔了一句,拍著李學士的肩:“少聽他胡咧咧了,他也就是當花把勢厲害?!?p> 然后看了我們一圈,鄭重了起來。
“說說旁的吧?!?p> “今兒都是自己人,我也沒什么好藏著掖著的?!?p> “昨兒皇后宮中又審了老鼠會的在場之人,滄海將軍之女提供了新的證詞,聽得我捏了一把汗?!?p> 當他把竹蜻蜓的事情和盤托出之后,我們各個相顧無言。
李枕很是郁悶,“我算是服了。那支竹蜻蜓本是我逗喬喬玩的,上頭的頭發(fā)也是我綁的,結(jié)果好似成了牽引樂公主入魔障的關鍵之物?!?p> “駭?shù)奈矣彩菦]敢在皇后面前說上一字?!?p> “真是冤屈?!?p> 大白兔聽的入了迷:“殿下,您的頭發(fā)真的會飛?”
李枕無奈一笑,“真的,我后來試過兩次,都會飛?!?p> 阿盾直搖頭:“奴才不信,就算您的頭發(fā)會飛,那也跟樂公主之案無關。小女兒家家的,誰不喜歡新奇玩具,只不過是兇手使歹的時候,恰好跟竹蜻蜓趕到一塊了?!?p> 薛園主又渾笑,“阿盾倒是護主。”
阿盾急了:
“您能說一句有用的嗎?!”
“鎖您靈草箱的人,您查了嗎?”
“您自己不管不顧的,倒是我們殿下天天派奴才出去找線索?!?p> 園主挨了埋怨倒還呵呵樂。
李枕朝阿盾一壓眼皮,“不許無禮!”
跟著說道:
“阿盾從年三十查到今兒正月二十一?!?p> “時間也不短了。”
“頭一回聞見一樣的氣味,就是在樂公主出事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p> “這第二回,是前兒晚上?!?p> “不成想,氣味線從內(nèi)廷一直拉向前朝,還繼續(xù)往南,通到十王宅去了。”
我們驚了,十王宅那可是諸位成年皇子的住所,就在宮城南邊的永興坊和興寧坊,安國寺以東。
薛園主擰著眉頭:“十王宅現(xiàn)在不是只住著大皇子和二皇子襄王嗎?”
李枕點頭:
“是的?!?p> “皇子們?nèi)豕谥觊_始納妃,便要離宮遷居至十王宅了。我這二位皇兄成親早,就一早遷過去了?!?p> “現(xiàn)在呢,不知該怎么繼續(xù)查了。”
“我真是發(fā)迷,若說兇手乃是二位皇兄之一,實在是說不過去,看起來毫無道理?!?p> 眾人默默。
李學士干瞪著兩只眼,好像這些天來太多的信息已經(jīng)壓得他麻木了。
大白兔問道:“殿下,只有氣味這一條線索嗎?可還有別的?”
李枕無奈一嗤:“若還有旁的線索,用不著孤來查,太后娘娘就得給翻個底朝天。關鍵是沒有啊。”
薛園主道:“不如,你把這氣味線索通報給太后吧?!?p> 李枕抬眼看他,有些訝異。
“報給太后?太后的鐵腕手段你們也聽說過吧!況且又是喪女之痛,只怕會用力過猛,再傷了祖孫和氣,更是叫父皇為難?!?p> 薛園主朝李枕搖了搖手,緊抿著雙唇。
“殿下方才說毫無道理,我倒不這樣看。那大皇子的母妃當年不是被太后給處死了么?如此一來,兒報母仇,借著樂公主殺一殺恨,就完全能說得通了。”
李枕一驚:“我倒把這個給忘了!”
所有人聽到這里腰背挺直,連李學士也精神了起來。
李枕輕輕一錘桌案:“如是,那我也有接著查下去的理由了!阿盾,不能松懈?!?p> 阿盾趕緊叉手一禮:“小的領命!”
案情商討到這里有了新的進展,氣氛終于松弛了下來。
一桌人推杯換盞,有說有笑,直到一聲驚雷從天劈下,緊接著大雨滂沱,雨氣熏熏。
借著大雨主題行了兩輪酒令,瞅著串成珠簾的雨水略微轉(zhuǎn)小,又快至宮禁時分,春花宴便意猶未盡的散了。
披好斗篷,拿好雨具。
他們送我和大白兔回永巷的住處。
學士與大白兔走在前頭,李枕執(zhí)傘和我走在后頭,都特別默契的留一個空間出來……
搞得我很是不好意思。
眉眼瑟縮,頸子低垂。
“要不我背著你吧?雨水滿地,再把鞋子給浸濕了?!?p> “不不不,我自己走?!?p> 他暖笑著,一攬胳膊用自己的半邊斗篷包住了我。
“你瘦小不耐風寒,別著涼了。”
依在他身上,被帶著前行,感受到他的體溫之時,頗為恍惚。
“殿下,說起浸濕的鞋子,我倒想起聽來的一個故事?!?p> “哦?說來聽聽。”
“只說啊,坊間有位小娘子,在上巳之日踏青,結(jié)識了一位小郎君。小郎君一如這般投之以李,期待著報之以桃。后來呢,兩人又一次相約,然后趕上了雨天,就浸濕了鞋子。找地方避雨,生起火堆來把鞋子烤干。這個時候,小郎君看見了小娘子破損的襪子。后來,你猜怎么樣了?”
李枕想都沒想,脫口就答:“自然是心中疼惜,再送上穿用不盡的羅襪給小娘子呀?!?p> 我住了步子,抬首看他:“真的是這樣嗎?”
李枕有點疑惑:“不然呢?”
我低頭而笑,繼續(xù)前行:“小娘子家貧,出門之時穿的是最好的一套衣裳,但襪子縫縫補補的,遇了雨水就給踩破了。這樣的一面被小郎君瞧見,眼神當即就冷淡了。后來二人,自是無疾而終?!?p> “為什么?!莫說襪子了,我在練騎射的時候,衣裳也經(jīng)常破!”
“因為,小郎君初識小娘子,只看到了她光鮮的一面??墒且蛑浑p襪子,他便判定她是個低級孔雀,幾根漂亮的羽毛之后有丑陋的屁股?!?p> “哈哈哈。我明白了,你是想說這個小郎君接受不了對方的缺點?!?p> “不。我是想說,有人只愛錦上添花,厭惡雪中送炭?,F(xiàn)在的徐嫣喬雖然不缺襪子穿,但若有一天沒有襪子在腳,殿下會不會也像那位小郎君一般嫌惡呢?……您高高在上,到底難以對我這樣身份的人感同身受。若有一天您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真實差距,也許也會改變的吧……所以,喬喬不敢真正接受殿下的心意……況且做為一只貓,本也是個獨來獨往的。姑姑當年選擇小貓女,想的也是貓女不耽于私情,這樣一家人就能長長久久作個伴了……”
李枕默了默,卻把我摟得更緊了。
“喬喬,請你相信,你我之間絕對不僅僅是喜歡那么簡單?!?p> “我懷疑我們前世就認識了?!?p> “不如我們?nèi)ヲ炞C一下吧!”
我轉(zhuǎn)眸,好奇起來。
“怎樣驗證呢?”
“京北的北仲山中有個高禖祠,祠主有一面無觀鏡,此鏡可看三世?!?p> “哇……高人真多!”
他點點我的腦門,“所以你就先把小心心放下吧,也對我多一點信任,我愿意用行動,一點點消除你的顧慮?!?p> 我含羞點頭。
到了永巷門口,我們幾個揮手作別。
轉(zhuǎn)身之際,一縷靈光突然閃過。
“殿下!”
我猛地回身喚他。
他大步過來。
“怎么了?”
“你給我演示的記憶清洗法是怎么學的?”
“是薛園主教的。除此之外,還教過我許多方便好用的小術(shù)法,很是受益。也是因為這些才逐漸情同手足,認他做義兄的?!?p> 我蹙眉,覺得后怕:
“這是邪術(shù)!”
“記憶清洗,若用的人心術(shù)不正,則會害人的!”
李枕啞然。
“你也說了,他教給你的都是小術(shù)法,估摸著所謂的記憶清洗,你了解的也只是九牛一毛。此人絕不簡單,深不可測呀!”
阿盾湊上來接話道:“殿下,奴才覺得徐姑娘說的有三分道理,以奴才的動物直覺來看,薛園主真的高深莫測,他一個浪蕩自由身,卻混跡宮城之中,像是有謀而來……”
一旁的大白兔卻聽不下去了,連忙替薛園主分辨道:“你倆肯定是想多了,園主平日幾乎都窩在園子里,能出宮的時候玩上一趟。太超脫的人,行為舉止是不容易被人理解,可真是心腸極好的一個人,這個我能保證!”
雨水嘩啦啦啦,又下大了。
李枕抬頭看了看從傘沿兒落下的冷雨,對我點頭一笑。
“你的提醒,我記下了?!?p> “嗯,那晚安咯?!?p> 字音沒吐完,一聲驚雷帶著紫光劈下,嚇得我喵嗚一聲,“雷?。 比缓笕鎏憔团?,鉆回了大白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