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樓上往下看,原是一白衣女子被一公子哥扛在肩上,又哭又鬧,大聲求救。然而滿地面兒的人,沒有一個上前打抱不平,反而擠得更緊,給公子哥讓開路來??纯蛡儽砬楦鳟悾械臐M臉堆笑,為之慶賀;有的面無表情,緊緊看著;有的神色躁動,縱手抽刀,卻終是礙于形勢,嘆氣回鞘。
萬人夾道,無一出手。強搶民女的公子哥,如凱旋的少將軍一般,英姿浩然,精神奕奕,左喝右笑,毫無羞恥。安靜瞧了一陣,便坐回原位,繼續(xù)吃喝。七叔根本連瞧都沒瞧。
唐野或許猜到什么,光天化日,敢在金刀門地盤里胡作非為而無人敢阻的,必是城里貴族子弟。安靜或許認識,只是礙于身份、情面,不好出手,但細細看其神色,她似乎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唐野按捺不住,他心中早已起火,奈何被人蓋上一把濕柴,冒出濃稠的白煙。
火欲熊燃,奈何柴濕!
上官安靜看著唐野眉毛緊閉,雙目欲眥,須發(fā)亂顫,臉冷唇青,只覺得可笑。
唐野見她笑出聲來,也不作理會,徑直離席下樓,要去替天行道。他不怕挨打,不怕受傷,甚至可以為了這樣的正義,不怕死!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睆木茦浅鰜恚ь^望北面偏東的方向,秋光暈眼,他看到了他的星。
公子哥如同一只江上龍船,所往之處,波開浪散;所過之處,波合浪平。白衣女子的哭聲沙啞而無助,捶累了的雙手一下一下地拍在公子哥的后背。
人群喧囂,如浮萍聚散,隨波搖蕩。
唐野扒拉開人群,艱難地逆流而上,有的人不作計較,側(cè)身讓過,有的人卻心有怨氣,覺得受到了冒犯,抽空便是一掌一腳。他顧不上這些,目光緊緊追隨著前方的身影,眼看越來越小,唐野動作變得霸道起來,一鼓作氣地往前沖撞。
“站??!放開那女子!”唐野終于從人墻鉆了出來,指著前方的公子哥,大聲喝道!
白衣女子先抬的頭,紅著眼睛看向唐野,身子奮力掙扎起來。
公子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東張西望,不見人影,才徐徐回過頭來,笑意不散,高興地像個娶親的新郎官。他模樣俊俏,穿著奢華,說是一表人才也不為過。為何偏偏做這種事?
“兄臺,你是叫我嗎?”公子哥說話也客客氣氣,并不跋扈囂張。
“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敢強搶民女?”唐野義正辭嚴(yán)。
“喔,兄臺的意思,莫非是叫在下夜里再來搶嗎?”公子哥如此回應(yīng),惹得人群一陣說笑。
唐野沒想到對方如此厚顏無恥,竟在自己話里找紕漏。
“無恥!”
“兄臺謬贊了?!?p> “你——”
“兄臺還有事嗎?”
“無恥之尤!”
“你說過了。”
唐野怒不可遏,擺好架勢,就要出手。
“兄臺,你這是要對我動手嗎?”
“是又如何!”
“觀你穿著打扮,應(yīng)該是教書的先生吧,如此年輕的夫子,倒是少見。年少有為,年少有為啊!”公子哥竟然拱拱手,拜了一下。
唐野心勁兒當(dāng)時就散去一半,這是什么人!簡直就不可理喻!
人群安靜下來,滋滋有味地看著戲,氣氛古怪,大多有揶揄之色。唐野著實想不通,在他的想法里,只要自己站出來,就會有許多志同道合之士與他一起,替天行道。然而一個都沒有,反倒自己變成了笑話。
白衣少女沒了力氣,再也掙扎不動。自古女子最重名聲貞操,如此萬眾矚目,羞憤地?zé)o地自容。
“你為何要擄這女子?”
“兄臺,這明知故問了不是?!惫痈鐢偸峙臁?p> 人群笑成一片,東倒西歪。
唐野氣得不輕,堪比挨了兩只耳光,臉火辣辣地疼,紅一陣白一陣。
“兄臺為何臉紅了,難道你也想——”
“放你的狗屁!”唐野知道說不過這公子哥,瞑目靜心,蹲身起勢,沖拳而出。
公子哥絲毫未將唐野放到眼里,稍微側(cè)身,騰出一手,以拳對拳,輕輕松松,將唐野打翻在地。
唐野倒在地上,拳不能握,剛才一合,明明是自己主動沖拳,卻有一種被沖擊的錯覺,對方拳如鋼鐵,似有萬鈞之力。只這一下,唐野便知道自己斷無救人的可能,沒有本事,想逞英雄,只能被當(dāng)做笑話來看。
人群中噓聲一片,有人道:“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回去讀書吧呆子?!?p> “還讀啊,都傻成這樣了,還讀書?不如回去好好練練本事。”
“瞧他那細胳膊細腿,再練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币痪懦叽鬂h冷笑一聲。
“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吃點虧就好了?!?p> “這小子肯定是外來的,咱金刀鎮(zhèn)哪有這樣的蠢貨?”
“看什么,說得就是你,傻狗!”
見唐野望來,那商人打扮的瘦眼男子狠狠一瞪,看樣子竟也想下場露兩手。
唐野艱難地爬起身,松拳又握拳,他失落地掃過人群,一片冷漠與嗤笑,少許俠客模樣的人不敢迎接他的目光,別過臉去。
心有猛火,四面冬風(fēng)。
他想起一句詩,女子的詩,“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公子哥正拱著手接受人群的夸贊,仿佛被打敗的那個才是作惡之人。瞧見唐野又站起身子,他假模假樣地說道:“兄臺,切磋講究點到為止,在下學(xué)武不精,認輸了。不過,在下愿意奉陪到底,不知兄臺有幾重龍魂,是何門弟子呀?”
唐野一步一步走來,將眼前的世界摒棄在感官之外,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不退,書里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書里又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書里還說,“臥薪嘗膽,忍辱負重”,書上還說......
唐野停止了思考,書上話太多太多,他不愿想,不愿遵從,他不要做一介書生。
這一刻,他只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兒。
報廢的拳頭重新握緊,每一分痛感都轉(zhuǎn)化為昂揚的戰(zhàn)意,骨骼爭鳴,血氣沸騰,他邁著無比堅定的步伐,再一次沖向了眼前的敵人,沖向了他不認同的這個世界。縱然是死,一往無前。
公子哥一拳一腳,唐野便翻滾數(shù)丈,他堅強地站了起來,一次,兩次,三次,數(shù)不清是第多少次,他再也爬不起來,拳頭已然粉碎,腿骨已然斷裂,肋條十不存一,身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淤青。他強忍在喉中的血,到底是吐了出來,雪白的牙齒被染得通紅可怖。
唐野躺在地上,四肢歪斜,耳畔轟鳴,硬面朝天,晴朗的天空蒙上一層血色,沒有風(fēng),沒有云,太陽依舊溫和。
人群靜默著,思考著,嘲笑著,可憐著,心疼著,害怕著。他們不清楚唐野為什么這般拼命,不理解他的決心和信念,不知道該站著還是離開。
白衣女子抬頭望了幾眼,終是無力地落下,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像一條脫水的魚,無可奈何地認了命。
公子哥再也說不出俏皮話來,雖然實力碾壓,但唐野無數(shù)次不要命的攻勢依舊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破爛的衣擺,浸血的白靴,以及從拳頭延伸至小臂的酸麻。最讓他在意的,是靜默無言的人群,所有人不敢看他,沒有奉承,沒有逢迎,沒有羨慕,甚至沒有虛偽的笑。
他興致索然,如同一個沒有子民的國王,驕傲成了落魄,恣意有了遮攔,這次的戰(zhàn)利品已然變成一攤死肉,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失敗的屈辱,他被一個小兵攔住腳步,甚至對方不能算一個兵,而是一只螞蟻!
翻過身來的螞蟻正注視著他,一步一步,拖著帶血的身軀,向他爬來。
公子哥再也忍不住,就算老爹抽他三百鞭子,他也要踩死這只螞蟻!真當(dāng)他是只會說俏皮話的俊哥嗎?真當(dāng)他嘻嘻哈哈就不會殺人嗎?
錯!錯!錯!
他要一腳踩碎這只螞蟻!
唐野的一只血手,抓住了公子哥的腳踝,白襪瞬間濕透,變得黑紅可怖。
另一只腳,緩緩抬了起來。
就在那時,一道紫衣從人群中直射出,來勢兇猛,正中公子哥的胸口。后者猝不及防,應(yīng)聲摔了出去,他捂住胸口,沖紫衣怒吼道:“小妹,你做什么!”
上官安靜指著唐野道:“這是我?guī)煾?!?p> “哪來的師哥!我怎么不認識!”
“他就是爹爹新請來的夫子!”
唐野見著紫衣,心中蕩漾,臉上笑出花來。因為傷勢過重,他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只覺得安靜在同那公子哥理論。論吵架,誰也不是安靜的對手。想到這,唐野心滿意足地昏了過去。
風(fēng)來了。
天很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