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狼爺同唐野外出打獵，小雪便像個(gè)小媳婦兒似的守在村口，等候良人回家。第三日下午，遠(yuǎn)處的山路終于冒出兩個(gè)人影來，單瞧那走路的姿勢，便知道是狼爺。小雪喚來一些苦力，一起過去迎接。
“二弟，你小子運(yùn)氣真好，俺進(jìn)山打獵的次數(shù)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還從沒帶回來這么多戰(zhàn)利品，早知如此，就算拖，也要把你拖進(jìn)山里?！?p> “有這一回，夠你歇兩年了。”
“俺也不是那歇得住的人，這次回去，生兩個(gè)娃娃玩?！?p> “看把你美得。”
路上塵煙滾滾，不管是哪一頭兇獸，都不是他們倆背得動的，丟了又可惜。兩人一合計(jì)，砍下些樹枝來做了輛車，將戰(zhàn)利品高高摞起，除卻孝敬山神老爺?shù)哪欠莺萌?，全都拉了回來?p> “二弟，你要出去，俺再跟你說說外面的規(guī)矩。你知道在外面什么最重要嗎？”
“功夫？實(shí)力？智慧？還是膽量？”
“切，庸俗。大哥告訴你，在外面，錢最重要，沒有這個(gè)，寸步難行?！?p> 唐野沒見過多少錢，平常也用不著，村里都是以物換物，足夠維持日常生計(jì)。
“在外面吃飯得花錢，買衣服得花錢，置辦家具，買書買禮物，都得花錢，沒錢，不行。”
“這倒是，我還真沒幾個(gè)錢?！?p> “嘿，你往后看，這一車東西，起碼能換三萬黑龍幣。俺身上沒帶，回去給你看看，咱神龍大路貨幣是通貨，到哪都用這個(gè)，黑龍幣是最便宜的，后面還有紫幣，金幣，一紫幣能換十個(gè)黑幣，一金幣呢，又能換十個(gè)紫幣。這東西在咱柳樹村沒啥用，但出了外面，人家看的不是你這張小白臉，而是看你的錢袋子響不響，鼓不鼓，重不重。”
“這樣啊，大哥有點(diǎn)見識嘛?！?p> “畢竟做了大哥嘛，二弟的事就是俺的事，這一車貨，俺也不要你的，都?xì)w你，三萬黑幣太多太沉，俺給你換點(diǎn)金幣去?！?p> “別，親兄弟，明算賬，一人一半，誰也不吃虧，誰也不占光?！?p> “讀書人就是俗氣，切。”狼爺不想跟唐爺打辯。
走得一陣，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媳婦小雪，狼爺便顧不得什么兄弟情義，肩膀一甩便奔了出去，差點(diǎn)壓折唐野的腰。
“媳婦，想死俺了，來來來，看看看看，俺兄弟倆滿載而歸！”
“你啊，”小雪瞅見狼爺臉上有傷，一頓心疼，“臉上都沒一塊好皮了，還在賣弄?！?p> “男人身上沒幾塊疤，那還叫什么男人！”狼爺說得豪氣沖天。
幾個(gè)苦力聽不得這樣的話，匆匆跑去幫唐野的忙。
唐野見著小雪，說道：“嫂子，大哥的本事不賴，我是佩服了?！?p> “瞧瞧，”小雪指指這個(gè)，指指那個(gè)，“狼娃，你看唐夫子跟你進(jìn)了三天山，也會說這些話了，瞧你倆那德行?！?p> 眾人說笑著，在晚飯前趕回了家。
狼爺知道唐野心念阿爺，在廚房盛了一鍋肉，讓他端回家去吃。
回到家門口，阿爺果然在這等著，見著孫兒，就要站起身來。
唐野奔至跟前，連忙跪下：“阿爺，孫兒回來了，這三天您身子怎樣？吃飯?jiān)鯓樱俊?p> “好，好，都好，”阿爺扶起孫兒，“小野啊，了不得，阿爺聽說了，收獲不小啊，滿滿一車呢，虎啊，蛇啊，還有猿，了不得，你真是長大了。讓阿爺看看，受傷沒有？”
“沒事，擦破點(diǎn)兒皮，阿爺，我跟你說，這次最大的收獲還不是那些獵物，而是學(xué)到不少書本里沒有的東西，狼娃看著粗，實(shí)則細(xì)，教了我不少?！?p> “是啊，你讀的書多，但生活閱歷還是少，這次出門，還有不少東西得學(xué)呢。”
“阿爺，”說到這事，唐野泛起猶豫，“阿爺，如果就在這山里過一輩子，是不是也不錯(cuò)？這里熱鬧，親切，還有事做，您也不用跟著我去陌生的地方吃苦受累?！?p> “小野，阿爺沒什么別的奢求，只想看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看你長大。你是個(gè)男人，得有自己的判斷，自己做決定，無論你選哪一條路，阿爺都會站在你身后，支持你?！?p> “阿爺，那些人有多強(qiáng)大？”唐野抬頭問道，盡管知道不會得到答案。
“是啊，有多強(qiáng)大......”阿爺抬頭望著天空，不再言語。
夜里，唐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這次進(jìn)山只是僥幸，當(dāng)時(shí)如果心急一些，下場不會很好。
僅僅是靠著村子的山里，就有這樣的兇獸，如果正面戰(zhàn)斗，就算用盡機(jī)關(guān)謀劃，他和狼爺也絕對抗不下來。
書上說，人定勝天。真正的高手，有雷霆萬鈞之力，有排山倒海之勢，小小兇獸，自然不在話下。
可還要多久，才能成為那樣的強(qiáng)者？
要怎樣，才能變強(qiáng)？
唐野覺得，前途一片迷茫，不知如何尋找答案，就像這無窮無際的黑夜，不管哪個(gè)方向，都不見光明。
唯一肯定的是，待在這里，他永遠(yuǎn)無法成為真正的強(qiáng)者。
答案在外面的世界，需要他去尋找，去探索。
唐野做好了決定。
次日，爺倆兒早早吃過飯，便開始收拾行李，并不算大的動靜卻陸陸續(xù)續(xù)招來許多鄉(xiāng)親、學(xué)生，他們只是望著，似乎唐野一家的離開是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娃娃們不像大人那般克制，眼圈紅紅的，想問卻不敢問。
唐野不知道如何解釋，說一半留一半：“諸位鄉(xiāng)親，這五年來，感謝大家的照顧和信任，我和阿爺在這里過得很好，現(xiàn)在我長大了，有些事，得去處理，要離開——一陣子，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一定還會回來，在咱們柳樹村繼續(xù)教書。”
“夫子，你要去哪里呀？”一喚作布布的小女娃紅著眼圈，奶聲詢問。
“布布不哭，我，要先去金刀門那里，替李老夫子做點(diǎn)事情，之后的話，我也沒想好。”唐野揉揉她的腦袋，卻被布布一下子撲到身上，哇哇大哭。
“布布不想哭，布布想讓唐野哥哥留下來，布布好好讀書，好好寫字，再也不搗蛋了，阿公說，你就是因?yàn)槲也宦犜挷抛叩?，唐野哥哥，布布錯(cuò)了，哼哼——”
聽到這話，唐野沉默了，他喜歡布布，喜歡學(xué)堂上每一個(gè)娃娃，喜歡她們的調(diào)皮和笨拙，喜歡她們的認(rèn)真和傻氣。
多么可愛的人啊。
然而他不能。
這一步艱難地超過了他的想象。
讀了那么多書，書里卻沒有過這樣的場景，他不知怎么面對。
兩人靜靜地抱著，布布仍在抽泣，一旁的娃娃們借著布布的勇氣，也紛紛擁到跟前，哇呀哇呀，邊哭邊說。
“夫子不要走?！?p> “我們會乖乖學(xué)習(xí)的?！?p> “夫子不要離開我們?！?p> “夫子哥哥留下來吧?！?p> “唐野哥哥留下來吧，布布長大了給你做飯，洗衣服，生孩子?！?p> 聽到這話，原本悲傷的場面，終于泛起絲絲笑意，唐野笑得冒起鼻涕泡，布布見了，覺得有用，連連又說：“唐野哥哥，我長大了要嫁給你，給你做媳婦，給你生孩子，照顧阿爺。小錢，小雯，你們快也這樣說啊，唐野哥哥就會留下來了。”
聽到這話的兩個(gè)娃娃正要開口，布布阿公過來，撓著癢癢把布布從唐野身上拽了下來，訕笑道：“小野莫怪，布布不懂事，她只是太喜歡你了?！?p> “沒事，沒事，我也喜歡布布?！?p> 聽到唐野哥哥親口說出這樣的話，布布頓時(shí)手舞足蹈起來，打了勝仗一般，喜滋滋地喊：“聽到?jīng)]有，唐野哥哥喜歡布布，小錢，小雯，你們不許說喜歡唐野哥哥的話了，唐野哥哥是我的啦。”
唐野看著，心里十分甜，走到布布跟前，搖著她的小手，說道：“我當(dāng)然喜歡布布啦，我喜歡柳樹村，喜歡這里的每一個(gè)人，諸位父老鄉(xiāng)親，唐野在此立誓，等我處理完自己的事情，一定會回來，一日柳樹人，終身柳樹人?！?p> “布布，還有我的學(xué)生娃娃們，我這次離開，是為了學(xué)更多更大的本事，等我學(xué)成，回來通通教給你們，你們就再也不用怕蛇，怕老鼠，誰也不敢欺負(fù)你們了?！?p> “好耶，那唐野哥哥，你要早點(diǎn)回來喲，布布長得很快的?！?p> “好！”
“真他娘的熱鬧啊，二弟，搞得俺也想離開了。”狼爺總能說出些常人想不到的玩笑話，他大步跨來，嚇得一群娃娃紛紛躲到大人身后，只有布布硬撐著瞪他。
“狼哥哥，你小點(diǎn)聲，震得布布耳朵子疼，還好不是你來教我們讀書?！?p> “嘿你個(gè)小不點(diǎn)?！崩菭斪鲃菀疾嫉哪?，布布趕緊遠(yuǎn)遠(yuǎn)跑開。
狼爺幫著唐野收拾一番，大多數(shù)都是書本，足足裝滿一車。
“二弟，你這，真要去當(dāng)個(gè)教書先生呀，人家金刀門家大業(yè)大，什么沒有，你帶這個(gè)去，不是成心叫他們難堪嗎？”
唐野也發(fā)愁，家里其實(shí)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收拾來收拾去，最喜歡的還是自己抄過的書。“也是，算了，狼娃——大哥，你家地方多，嫂子也要教書，要不——”
“沒問題——呃，有個(gè)小問題，俺就怕喝大了當(dāng)柴火燒?！?p> 唐野拍拍腦門，換了主意。兩人推著車，挨家挨戶找著學(xué)生娃娃，讓她們挑選，好好讀，好好保存，將來自己回來，挨個(gè)檢查，保存的完好的，都有禮物。
他還從狼爺那拿出一袋子黑龍幣，一本書一枚，作為憑證。
這主意很受歡迎，不到晌午，就分發(fā)完畢，解決一件大事。
至于家里其他東西，也沒拿得出手的，狼爺承包下來，幫他照看，保證回來時(shí)候還是一個(gè)樣。
傍晚時(shí)候，村子中心架起火來，大大小小的村民都來到這里。唐野在狼爺?shù)臄x掇下，也玩起江湖那一套，挨個(gè)敬酒，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連布布什么時(shí)候爬到他腦袋上都想不起來。
阿爺則跟村里的老伙計(jì)坐在一起，借著熱鬧，多喝了幾杯，連胡子都變得紅火一些。
自那場大戰(zhàn)之后，他還沒有這般快活過。
過去多久了呢？
十八年了。
他望著夜空，嘴里念念有詞：“放心吧，小野很好，很好啊?！?p> ......
狼爺喝大了，非得拽著唐野跳舞，也不知跳得什么舞，人人說好。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跳得盡興，跳得瘋狂。
一直到深夜。
馬車已經(jīng)等待多時(shí)，醉醺醺的唐野與狼爺攙扶著，誰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二弟，這袋子錢，你——拿著，用，不夠，了，說，大哥，給，你送?！?p> “不，不，不用，你，留留留，著，娶媳，婦，吧?！?p> “哎，跟，大大大，哥，客氣，啥?！?p> 路過馬車時(shí)，狼爺根本沒有撒手分開的意思，一路往前，他也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下個(gè)路口。
下下個(gè)路口。
下下下個(gè)路口。
小雪和阿爺默默地跟在后面。
“看他們，都喝大了，這袋子才是錢，阿爺，不要拒絕狼娃的一片心意?！?p>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呀?！?p> 漆黑的夜空如同摻了水的酒，淡淡散開。星星打著瞌睡掩上被子，月亮呵，仍在為他們照亮前行的路。沉重的山影漸漸顯出身型，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大山之后，會是什么樣子呢。
無人知曉。
“行了，大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送到這里吧?！碧埔暗木苿畔⒋蟀?，他明白，他明白。
“小野啊，我還是喜歡你叫我狼娃，還記得咱們打得第一架不？”狼爺叉著腰，站在路邊撒了泡豪情萬丈的尿！
“記得，記得，在學(xué)堂上，還是因?yàn)樾⊙└易送?，冤枉呀，又不是我主動的，白白挨頓揍?！?p> “行，大哥冤枉你了，給你賠罪，給你賠罪了，那賠罪能不能不走哇。”
唐野默默而立，雙唇微顫，注視著狼爺?shù)难劬Α?p> “開玩笑的，別他娘拿那種眼神看俺，好，就送到這吧，俺抗凍，俺媳婦可遭不住，回去了?！崩菭斉ゎ^就走。
唐野本打算抱一下的。
“狼娃，保重！”
“走你的吧！”
唐野扶著阿爺上了車，倒頭就睡，面朝車璧，微微抽泣。
不夜。
五年生死地，文武哺育恩。
一捧北坡土，不忘柳樹村。
狼爺遞給他的袋子，裝的不是錢，是北山坡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