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弄玉
伏念隨大軍回到大梁,已有旬日。信陵君因破秦之功被拜為上相,封邑五城,這五城位于陶郡。
魏國魏嬰與楚國春申君在安陵會師后,魏楚聯(lián)軍出兵上泗,攻取了秦國陶郡與齊國五都之一的平陸。
這陶郡原是穰侯魏冉的封地,位于齊楚魏三國之間。
………
亭臺樓閣,假山流水。
庭院之中一片幽靜,一座青石砌成的涼亭坐落其中。翠竹掩映其間,清香陣陣。
亭中有一女孩兒,她身著鵝黃衣裙,頭梳雙鬟,稚氣未脫。
她身前擺著一架琴,玉嬋兒坐在一邊,纖長白嫩的手指輕撫琴弦,琴聲悠揚婉轉(zhuǎn),宛若溪澗潺潺流水。
“玉兒妹妹,你的琴藝又精進了許多。”身旁的男孩溫潤如玉。
“是念哥哥教的好。”玉嬋兒抬起頭,沖著男孩兒甜甜一笑。
他本不過教了她減字譜54指法中的八種初學(xué)指法,她已能將之運用自如,使出各種變化。
女孩兒在絲竹之道上天賦卓絕,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撥弄琴弦。
“玉兒妹妹,你既隨我學(xué)詩樂,我自當(dāng)盡心教你?!狈顪匚臓栄诺牡馈?p>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要知樂便應(yīng)先學(xué)詩。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p> “昔葛天氏之樂,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這便是詩樂合一,萬物和暢之曲?!?p> 伏念緩緩道出自己對詩樂的理解。
“玉兒記住了?!庇駤葍赫J真道。
伏念微微頷首,眼眸一片柔和,看向遠處的翠竹、曲水。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是故樂所以成性,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
“我現(xiàn)下教你衛(wèi)風(fēng)淇澳,我以詩言之,你以樂和之。”
伏念說話的聲音極為緩慢,語調(diào)低沉悅耳,像涓涓細流從咽喉處溢出。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伏念的聲音很輕柔,帶著些許童音,但是卻極為有力,每一個字仿佛都敲擊在人心里。
“衛(wèi)人美武公之德,美而作詩,以武公之德喻君子之德。
此詩有三章,每章皆以“綠竹”起興,如第一章的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第二章的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第三章的瞻彼淇奧,綠竹如簀。這便是詩之借物起興?!?p> “子對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斬而用之,達于犀革。以此言之,何學(xué)之有?在他看來竹之德便是君子之正直?!?p> 伏念誦畢,開始講起詩來。
玉嬋兒靜靜地聽著,神色專注,看著亭外的碧波蕩漾,看著眼前的竹林,她感覺自己的心境都跟著那聲音飛舞,飄渺,隨風(fēng)搖曳......
她的十指輕動,一串音符從她指尖流淌出來,如同淙淙泉水,流經(jīng)她的手掌,流遍她的全身,琴曲隨伴著和歌聲漸漸停歇。
“語言窮盡之處,音樂可以表達;思維無法觸及之處,音樂能夠揭示心靈深處的情感。玉兒,當(dāng)你能將自己的心靈與音樂融合時,你便有了自己的聲音?!?p> 伏念說罷,走到亭中,輕輕坐下,十指輕觸琴弦。
“我再教你一首曲子,叫做《竹風(fēng)》,正與詩和之,你且看好我指間切弦的變化,跟著我學(xué)?!?p> 琴音潺潺,竹聲悠悠。
伏念雙目微閉,似在感受那美妙的樂聲,嘴角含笑,眉宇間透著一股寧靜,那是一種超然的寧靜,仿佛能夠凈化人心。
玉嬋兒靜靜地聆聽,眼眸微垂,看著他的十指在琴弦之上跳躍。
待曲子復(fù)奏,跟著他指尖的節(jié)奏輕輕撥動琴弦,琴音悠然而出,在竹林間回蕩......
青山隱隱,水迢迢。問竹不如問心。
那一畔碧水幽竹,清一色的淡,卻最容易被人記住。
庭院幽竹,清雅出塵,即使日日相對,大概也不會有厭煩的時候。水能滌塵,這清幽寧靜,也許正可以洗滌人心。
二人雖是第一次合奏,卻是心有靈犀,默契十足。
詩樂是儒家理論的一種闡釋和實踐,其根本理路是引禮歸仁,以仁為本。
在儒家的禮樂觀念中,樂器是“天人合一”、“天人感應(yīng)”的神器,其形上圓而下方以類“天地之道”,“成于樂”即具備了通曉天地之道的智慧,是君子人格完善的象征。
這不由得讓他回憶起他父親教他時候的情景。
“念哥哥,我雖可以奏出這曲子,但與你的曲調(diào)差上不小?!庇駤葍悍畔虑?,看向伏念,求索道。
玉嬋兒的聲音拉回了遐想中的伏念。
“玉兒,不管是學(xué)習(xí)禮樂,還是詩書,都是為了修身,只拘泥于外在的東西,反倒束縛了自己?!狈铑D了頓神,一字一句的道。
那時他父親就是如此告訴他。
“玉兒不懂什么,只是覺得練琴讓我歡喜,我喜歡琴。”她有些委屈的道。
“我不是說你不好,我只是想你明白,技藝要練,但更在于修心?!狈钜娝行╇y過的樣子,連忙安慰道。
他下意識的伸出手,想去安撫她,但手還沒碰到她的秀發(fā),就停了下來。
這樣實在不好,有些唐突了,他暗暗收回了手。
玉嬋兒見他先前模樣,不禁莞爾,心中那點委屈早已煙消云散了。
伏念有些窘,正了正神,道:“你初學(xué)此曲,還不熟悉曲,也未掌握這首曲中需用到的技巧。我們慢慢來,不急,我這就教你?!?p> “你且仔細聆聽。”
伏念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撥弄,琴聲清越,竄出一道音。
“你說這是何律?”伏念開口道。
“是五弦七徽對二弦五徽?!庇駤葍核尖馄痰?。
她對音色素來敏感,他教她的五度相聲律,每一個音都深刻在心中。
“等比為幾何?”
“三比二?!庇駤葍捍鸬?。
“二弦空弦又是幾何?”伏念追問道。
“五弦空弦為二百二十,二弦為五弦倍半,為一百四十六?!庇駤葍盒乃懔艘环?,答道。
“不錯?!狈钯澰S道,“我教你的律術(shù),你學(xué)的不錯?!?p> “現(xiàn)在,我便教你這曲子中未掌握的關(guān)竅,你跟著我學(xué)時,須注意其中的變調(diào)?!?p> 伏念說罷,手指輕動,琴音再次響起。
“這里用到的指法名為全扶,食、中、名三指各入一弦,同時彈奏出一個聲音,為“風(fēng)送輕云”勢,該處曲調(diào)為七弦九徽?!?p> “此間用到的指法為背鎖,右手在同一弦上,剔、抹、挑依次彈出,共三個聲音。稱“鹍鷂翱翔”勢。需從六弦十徽降調(diào)為六弦八徽?!?p> 伏念的手指輕輕撫動,一個個音符自琴弦上蹦出,如雨點般落在琴面上。
玉嬋兒學(xué)得認真,伏念教的也耐心。
………
“你學(xué)得甚好,你與我再合奏一番,不過這次你用琴,我用簫。”伏念道。
正因為古琴聲音清微,所以極少與其他樂器合奏,與古琴合奏的樂器只有簫和瑟。
即使是琴簫合奏,用的也不是常見的洞簫,而是專用于和古琴合奏的琴簫,要比洞簫細很多,聲音輕得多。
玉嬋兒臻首微垂,眼眸微抬,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
伏念拾起琴簫,放到唇邊,一雙手指輕盈按在琴簫上。
玉嬋兒亦是擺好琴架,玉指搭在琴弦之上。
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
琴音裊裊,簫聲婉啼,琴簫合鳴,一副絕世畫卷徐徐展開,如詩如夢。
簫聲靄靄,琴聲泠泠,似有龍吟鳳鳴,交織成一曲絕世佳音,可謂龍吟未盡朱弦弄,難并柯亭攜綠綺。
這琴簫之聲交織在一起,忽聞陣陣鳥鳴,一群群飛禽向著這里聚集而來,圍繞著他們不斷盤旋、飛舞,猶像是百鳥朝鳳。
一簫,一琴,一人奏簫,一人撫琴。兩人的身影交疊,一切似乎在剎那間定格,畫面定格成了永恒。
一曲終了,琴音消散,簫聲驟止,百鳥散去,一切似乎都已結(jié)束,唯余一曲余韻,在竹間徘徊。
“好一曲琴簫和鳴?!币坏狼妍惖穆曇粼谶@幽靜的竹林間緩緩響起,猶若黃鶯出谷。
伏念的眼睛落在那道清瘦的身影之上。
紀嫣然從竹林間款款行來,她穿著一襲月牙色的長裙,頭綰簡單的發(fā)髻。
“她就是你尋來的小媳婦兒?”紀嫣然微微側(cè)首,看著眼前的玉嬋兒,輕笑著問道。
玉嬋兒約莫八、九歲左右,生的極美,五官精致,皮膚雪白如瓷,眉如遠黛,鼻如瓊瑤,齒如玉露。雖稚氣未脫,但已是個美人胚子。
那一襲長發(fā)披肩而下,襯著玉嬋兒嬌俏的小臉,愈加的惹人憐愛。
玉嬋兒聞言,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伏念知這是紀嫣然調(diào)笑他,也不介懷,道:“她就是我與你說的玉嬋兒,我在韓地遇到了她?!?p> “妹妹,你可與她一道喚我姐姐,既然來了這兒,便把這當(dāng)做自己的家,不必拘謹。”紀嫣然對著她柔聲道。
“紀姐姐?!庇駤葍汗郧傻貑玖艘宦?。
“好妹妹,玉嬋兒應(yīng)是小名,你可有姓氏?”紀嫣然問道。
她自幼便未見過父母,無姓無名。
“我無姓,也無名,三娘為我取了個小名,喚我作玉嬋兒?!庇駤葍河行鋈坏氐?。
“妹妹,莫要傷心,其實姐姐與你也算故人。當(dāng)年楚國滅越,姐姐諸般輾轉(zhuǎn)來了魏國?!奔o嫣然道,眼中露出一絲傷秋之色。
“你身上那枚佩飾,便是出自越地?!奔o嫣然看了一眼玉嬋兒腰間那枚如火焰般紅艷的飾物道。
這是伏念告知她的,亦是他托她去尋火雨莊的消息,不過那莊子在七年前就已不復(fù)存在。
“我是越人……”玉嬋兒說著,拿起了那佩飾,輕輕摩挲著,眼中浮出一層霧氣,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心中一直對父母來尋回她,抱著一絲希冀。
“紀姐姐,可知我的家在哪兒?”玉嬋兒眼中懷著期盼,緊張地看向紀嫣然。
“姐姐我還未查到,不過你放心,姐姐我定會替你找到你的親生父母的?!奔o嫣然輕嘆一聲道,她不忍將真相說出。
“多謝紀姐姐……”玉嬋兒聞言,心中有些失落。
“紀姐姐,玉兒她聰穎心慧,我不過教了她一些日子,她的琴藝已是登堂入室,你的琴技冠絕七國,不如來教她。”伏念適時開口道。
“我知你心思?!奔o嫣然對著伏念道,然后望向玉嬋兒,“妹妹,我亦十分喜你,你可愿拜我為師,入我一派?!?p> 玉嬋兒聞言,眼中頓時亮起一抹光彩,隨即卻又有些思慮地看了一眼伏念。
“玉兒妹妹,紀姐姐她琴劍雙絕,乃是當(dāng)世一代大家,你能拜在她門下,我亦為你高興?!狈畹?。
“我愿意。”玉嬋兒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么此后你便是我的弟子。”紀嫣然道,“我們這一派名曰越女劍派,據(jù)說宗名源于昔年越王勾踐授師祖教習(xí)越甲三千,封為越女。我?guī)煾邓闶莿?chuàng)派之人。我不知她姓,只知她名青,她也就是你青師祖?!?p> “我記下了,師傅?!庇駤葍汗Ь吹牡?。
“你既然無名無姓,不如與我姓?!奔o嫣然說著,伸出纖纖素手,拉住了玉嬋兒的小手。
“謝師傅賜姓。”玉嬋兒感激的道,心中涌上一股暖流,眼眶微微泛濕。
“玉兒,你如今是我越女劍派二代首徒,為師可要給你取個好名字。紀嫣然說著,想起先前情景。
“相傳春秋時,蕭史善奏簫,作鳳鳴。秦穆公女弄玉善琴,作青玄。弄玉操琴,蕭史奏簫,琴簫和鳴,感龍鳳來集,弄玉乘鳳、蕭史乘龍,一同升仙?!彼龑⒐适戮従彽纴怼?p> “你二人先前合奏,琴簫苒苒,引得百鳥齊鳴,正如故事中的兩位神仙。先前你的名字中亦有玉字,就叫弄玉如何??!?p> “弄玉,我今后就是弄玉。”
她這一笑,宛如冬日里的陽光,瞬間驅(qū)走了心中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