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過半,天空湛藍(lán)。
雖然太陽東升已一個時辰有余,毫無遮擋的陽光亦傾灑大地,但隨著陣陣微風(fēng)而來的,是令人發(fā)抖的寒冷之意。
“殺,殺,殺……”
陣陣的喊殺聲,響徹半空。喊殺聲來自一片好大的平坦之地。
這片好大的平坦之地,聚攏了數(shù)以千計的士卒,看他們的穿著,應(yīng)該全是大明邊兵。
但他們所穿的衣裳款式各異,有穿胖襖的,有穿皮襖的,更多是穿單衣的。
破爛陳舊是他們這身衣裳的最大共通之處。
細(xì)看之下,這些大明士卒卻分成了好幾個部分,喊殺聲正出自平地西側(cè)。
只見平地西側(cè)有百余名士卒列成了方陣,每人前后左右隔著數(shù)尺之距,人人均手持一把長約三尺、寬約寸許的雁翎腰刀。
跟從前方軍官的指引,他們手中的腰刀一劈、一砍、一挑、一刺,動作整齊劃一,口中更高喊著:“殺,殺,殺,殺……”
東側(cè)的演練拳腳。數(shù)以百計的赤手空拳的士卒亦列了一個方陣,跟著軍官的示范,左一拳、右一掌地?fù)]動著。
北側(cè)卻在步操。數(shù)百名的士卒幾乎肩并肩排成十余列,由軍官帶領(lǐng)緩緩跑著步,同時發(fā)出:“一、一、一二一……”
南側(cè)是射箭的,那里擺了數(shù)十個箭靶。每個箭靶之北五十步左右,均有十名左右的士卒列成隊,站于隊伍最前列的士卒在拉弓射箭,目標(biāo)自然就是那些箭靶。
聚攏于這平坦之地的大明士卒居然人人精神抖擻,完全沒有大明邊軍常見的敷衍了事之狀。
這片好大的平坦地之中,最突兀的卻是一名身披戎甲、頭發(fā)和胡須已花白,但腰板挺得筆直的健碩男子。
只見他在南側(cè)的射箭區(qū)域駐足打量了一會,走到最邊緣的一支隊列的前面,拍了拍那名剛射完箭、緩緩放下長弓的士卒的肩膀,說道:“你步射的姿勢和拉弓之法都不對,自然脫靶……”
被他拍肩膀的士卒聽了卻沒有絲毫的不滿,反而朝他躬身行禮,恭敬地說道:“請大人指點?!?p> 這名士卒口中的大人,正是總制固原、甘肅、寧夏、延綏四鎮(zhèn)的兵部尚書兼左副都御史的秦纮。
秦纮也不客氣,隨即伸出雙手:“把弓箭拿過來,老夫為你演示一二。”
站在那士卒之后的數(shù)名士卒,以及旁邊另一支隊伍的士卒,聽得頃刻間圍了過來,站到秦纮身后。
離得更遠(yuǎn)些的士卒也想靠攏過來,卻被各自隊伍所引領(lǐng)的軍官喝止。
秦纮見得只微微一笑,他左手先接過士卒遞來的弓,右手再取來一枝箭,這才打量了下圍過來的十?dāng)?shù)名士卒。
“步射,要先從步姿開始,你們先看一看老夫如何站?!?p> 未幾,秦纮已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姿,又說道:“要像這般,前腳要繃直,后腿則半彎?!?p> 話音剛落,圍著他的十?dāng)?shù)名士卒里,已有數(shù)人開始模仿起來。
秦纮見狀頜了頜首:“很好,活學(xué)活用?!?p> 少頃,他又道:“接下來,就是拈弓搭箭。”
只見他右手先將箭栝扣于弓弦,握著弓的左手以食指和中指輕夾箭桿置于弓弝處。
望著秦纮有板有眼地教授,那十?dāng)?shù)名士卒更緊緊盯著,唯恐錯過一丁點細(xì)節(jié)。
“認(rèn)真看老夫如何拉弓。”秦纮邊說著,邊舉起手中的長弓。
未幾,隨著弓弦緩緩向后拉伸,箭簇已接近他左手中指的邊緣處,他又道:“看左手肩窩、肘窩及虎口這三處位置。瞄準(zhǔn)時若已成一線,要屏住呼吸,扣著箭栝的右手三指即可適時一松……”
話音僅落片刻,他弓中之箭已“嗖”地往箭靶飛奔而去。
須臾,隨著“督”的輕響,那箭矢已插在五十步外的箭靶中央。
圍觀的士卒自然驚嘆連連。
“其實步射并無多少難度。你們?yōu)楹螘覍颐摪??除了站姿與拉弓之法有誤外,往日你們可曾勤加習(xí)練?這就不用老夫多說了吧?”秦纮將手中長弓還給那名士卒。
那些士卒紛紛低起頭。
“以往如何,追究亦無益。老夫惟望你們將箭靶視作寇賊,勤加習(xí)練,提升箭藝。待與寇賊相遇時,若能擊殺寇賊,除了保自己性命,更能換來戰(zhàn)功。難道戰(zhàn)功,你們也不想要么?”
“謹(jǐn)遵大人之命……”
聽得“戰(zhàn)功”二字,這些士卒似乎人人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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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鄰在這一片好大平坦地的最西側(cè),即是花馬池守御千戶所。
這座千戶所,在弘治七年之前卻為“花馬池營”,乃天順年間,由長城之外移筑于此。
移筑而起的花馬池城,東西寬三百三十余丈,南北則約莫三百五十丈,比禁宮還要大三四成左右。
城池的城墻全部以黃土夯筑,墻基寬四丈許、高則約三丈五尺。
花馬池城僅開了東、北二門,東為永寧,北是威勝,門上均設(shè)有城樓。
兩門之外還同時圍建了一座與城墻齊高的,南北寬約五丈、東西長四丈余的甕城。
而在秦纮親自督陣士卒操練之時,花馬池城永寧門前的甕城之上正站著三人,靠近垛口邊緣處,居高臨下察看這群士卒的操練。
中間的那人亦如秦纮那般身披戎甲,身形甚為偉岸,頗具威嚴(yán)之相。
站在其左側(cè)之人則頭戴烏紗帽,身穿繡有錦雞圖案的雜色團(tuán)領(lǐng)衫,腰束花犀帶,腳蹬皂靴,乃是一名二品的大明文臣。
而立于其右邊的那人卻是一副宮中的宦官打扮,雖然白臉無須,但雙目帶著精光。
只聽得那名身披戎甲的官員說道:“這位秦大人一到寧夏,怎么就像拼了老命似的,如今居然還親自督陣操練起來?”
“保國公,莫非你忘記這位秦大人早已致仕,此番得蒙圣恩才獲起復(fù)?”那頭戴烏紗帽的官員望著他道。
這身披戎甲的官員正是征虜大將軍保國公朱暉。他祖父是撫寧伯朱謙,父親則是保國公朱永。
其父親朱永于弘治九年去世,年近五旬的朱暉才承繼保國公爵位,歲祿達(dá)二千五百石。
雖然他承繼了爵位,但與其父相比較,他卻平庸之極,既無領(lǐng)兵之才,更無作戰(zhàn)之能。
其父朱永除了治軍嚴(yán)肅外,但凡征伐幾乎均能奏功,而且曾八次獲佩將軍印,于京城則總領(lǐng)十二團(tuán)營以及掌管五軍都督府事,當(dāng)時無一勛戚能出其右。
“那又如何?”保國公朱暉問道。
“他此番是以兵部尚書兼左副都御史之職,總制甘肅、寧夏、延綏及新設(shè)的固原四鎮(zhèn)。如此位高權(quán)重,他怎能不感戴天恩之至?”
“史大人言之有理,這秦大人忽獲皇恩,自要想方設(shè)法感恩戴德?!蹦敲鹿俑胶偷馈?p> 被這宦官稱作“史大人”的頭戴烏紗帽的官員,則是監(jiān)督征虜軍軍務(wù)的都察院都御史。姓史名琳,乃余姚人,正統(tǒng)三年生人,于成化二年登進(jìn)士第,時年授了工科給事中。
史琳微微一笑,指了指城下的秦纮:“苗公公,秦大人白發(fā)蒼蒼的模樣,居然這般生龍活虎,你能相信他比本官還年長十余歲么?”
被他稱為“苗公公”的宦官自然就是提督軍務(wù)太監(jiān)苗逵。
苗逵聽得輕嘆一聲:“這秦大人的身子真夠硬朗,就不知咱家能否有他這般的年歲?!?p> “苗公公,多想無益,人生七十古來稀,何必強(qiáng)求?!笔妨蛰p輕一笑。
“這位秦大人何止生龍活虎,他這一來是要將寧夏攪得天翻地覆呢。”保國公朱暉卻“嘿”地一聲。
“保國公,你是指他一來,便核查寧夏一眾鎮(zhèn)巡官為閏七月寇賊侵邊報捷之事?”史琳隨即說道。
苗逵也說道:“這位秦大人沒幾日,就已將寧夏一眾鎮(zhèn)巡官員先前呈遞的捷報幾乎推翻,還加急呈奏疏,要皇上懲治一眾人等?!?p> 保國公朱暉搖了搖頭:“郭鍧他們也實在膽大包天,明明沒有出城擊敵,居然還敢殺良冒功。你說他們報捷也就算了,還斬賊首五級?”
話音剛落,他已輕嘆了聲。
“我們征虜軍也不敢這么來,七月僅報捷斬敵首三級?!笔妨盏?。
“那是保國公慎重,想我征虜軍十萬之眾,才敢報斬敵首三級。一個寧夏鎮(zhèn)也報斬寇首五級?這不是自找不自在嘛?”苗逵朝保國公朱暉笑了笑,一副討好的模樣。
未料,保國公朱暉聽得臉色突然一變,雙手化掌互相一擊。
隨著“啪”一聲的響起,他先望了望史琳,又看了看苗逵,失聲道:“史大人、苗公公,八月初,我們?nèi)怂铣实慕輬?,是斬敵首十二級的……?p> 苗逵笑道:“保國公,那可是我們?nèi)水?dāng)時反復(fù)考量過。月初,我征虜軍移師至花馬池,與各衛(wèi)所上下一心,多方調(diào)度之下,斬敵首自然多些?!?p> 但史琳聽得沉吟起來,臉色似乎慢慢變凝重,苗逵見狀笑聲慢慢消去,尷尬地望著他。
保國公朱暉更是愕然,三人瞬間沉默不語,只有城下各種操練聲時不時傳過來。
又過了一會,史琳才說道:“保國公、苗公公,此一時,彼一時??蛇€記得我們七月所呈遞的捷報,前后不過十日,賞賜的圣旨已下達(dá)?”
見保國公朱暉和苗逵點了點頭,史琳輕皺著眉頭:“但八月初六之捷報,上呈至今已半月有奇,為何仍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