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楊一清謝恩離開武英殿,已坐回到御座的弘治皇帝,便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朱厚照對弘治皇帝這個突如其來的呵欠,卻是摸不著頭腦,適才楊一清在殿內(nèi)之時,弘治皇帝明明已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毫無要打呵欠的跡象。
他當時還以為參茶已起了提神作用,如今看來,似乎沒甚么功效可言。
望著疲態(tài)重現(xiàn)的弘治皇帝再次拿起御案一邊的朱筆,朱厚照略一思量,已輕聲道:“父皇,你昨夜就寢不足,參茶也難以提神。不如暫時先歇一歇,養(yǎng)足精神,再繼續(xù)處理政事?”
“聽了皇兒此言,朕心甚慰,”弘治皇帝展顏一笑,未幾又道,“昨日中秋,已有甚多題本沒批閱,今早送來的亦不少。若再不處理,定會越積越多了?!?p> 盡管各部司呈送的題本,大部分已交由司禮監(jiān)的秉筆太監(jiān)朱批,但送到弘治皇帝御案的,要由他來裁決的也不在少數(shù)。
弘治皇帝微晃了晃腦袋:“皇兒莫須擔心,朕僅有些許犯困而已,還能繼續(xù)朱批……”
朱厚照見他如此堅持,也不好再勸些什么,只得道:“那父皇暫時坐一坐,喝杯參茶再繼續(xù),可好?”
睡眠不足,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補充睡眠,但弘治皇帝不愿意,誰又能強迫得了他?
此刻,雖然參茶似乎無甚么功效,但喝一些總比不喝的好。
見弘治皇帝沒有拒絕,還“嗯”地應了聲,朱厚照隨即將一名宦官招至跟前,一一吩咐下去。
喝了數(shù)口參茶之后,弘治皇帝精神似乎略好了些,揚了揚手中的盤螭杯,說道:“皇兒,用這盤螭杯喝茶,別有一番滋味。若換成其他杯子卻沒有,這是為何?”
朱厚照笑道:“父皇,不說這杯身通透明亮,僅僅那條由杯底盤曲環(huán)繞至杯頂?shù)捏ぃ褜偈篱g罕見。這盤螭杯,又豈是普通杯子可比擬的?”
其實這只不過是心理暗示而已,當一個人認同某樣東西,自會覺得它千般好、萬般好。
弘治皇帝似認同地點了點頭,再喝了口參茶。
朱厚照燦然一笑,正待再說話,突然一道尖細的呼叫聲,自武英殿大門那邊傳來。
“萬歲爺……”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聽得動靜,幾乎同時望了過去。
只見蕭敬急匆匆邁過大殿的門檻,手中似乎還捧著數(shù)份題本之類的東西。
僅片刻工夫,他一溜小跑便已至御案之前五六步。
弘治皇帝緩緩放下手中的盤螭杯,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回稟萬歲爺,寧夏及征虜軍有消息了……”蕭敬突然壓低聲音,躬著身應道。
弘治皇帝一愣,須臾,突地站了起來,朝蕭敬招了招手:“速速呈來……”
朱厚照心中亦有些明了,應是東緝事廠在西北的調(diào)查有了結(jié)果。
蕭敬應了聲諾,便快步走到御案一側(cè),一邊將手中題本放下,一邊輕聲說道:“萬歲爺,這里除了東緝事廠的呈報,還有秦纮秦大人和甘肅守將所呈遞的奏疏?!?p> 弘治皇帝點了點頭,一邊坐下,一邊對朱厚照說:“皇兒,你也來看看。”說著,他已先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題本,緩緩打開。
朱厚照應了聲好,亦取來其中的一份題本。
其實不用看,朱厚照對結(jié)果已了然于心,寧夏鎮(zhèn)巡眾官的“殺良冒功”,以及征虜軍刻意滯留而不前往支援的性質(zhì)是改變不了。
若出現(xiàn)變化,除非東緝事廠有意隱瞞弘治皇帝,那可就是反天了。
朱厚照拿到手的是秦纮所呈遞的奏疏,只見上面寫著:
“臣總制固原甘肅寧夏延綏兵部尚書兼左副都御史秦纮謹奏:
臣一抵達花馬池后,即著手核查上月寇賊侵邊之事,歷經(jīng)數(shù)日始有結(jié)果:
閏七月初七,虜賊達延汗于花馬池拆毀邊墻,侵我明邊。
然寧夏總兵官郭鍧、巡撫都御史王珣、鎮(zhèn)守中官張僴、副總兵傅釗、右參將馬隆及左參將左方,得知敵情,經(jīng)商議后僅固城防守。
寧夏鎮(zhèn)巡眾官上月所奏報之‘分兵御虜于鹽池等處,先后斬賊首五級,捕獲戰(zhàn)馬五十九,追回被掠生民十二、駝馬牛羊二百余’等,均為虛報。
惟寧夏左屯衛(wèi)指揮使王泰戰(zhàn)死乃實情。
當時王泰得知敵情,領(lǐng)兵迎敵,在孔壩溝和虜賊相遇。然以少戰(zhàn)多,王泰及其率領(lǐng)的一百二十名士卒全部戰(zhàn)死。
臣已祭奠因此役陣亡之士卒,亦安撫傷亡士卒之家眷。
然僅此并不足以振軍心,臣乞請逮治失職將士之罪。對寧夏總兵官郭鍧、巡撫都御史王珣、鎮(zhèn)守中官張僴、副總兵傅釗、右參將馬隆及左參將左方等人,尤應革職查辦。
……
伏乞圣裁,謹具奏聞,弘治十四年八月十一?!?p> 朱厚照一目十行,僅片刻便已覽閱完,這結(jié)果只不過是復核而已,自是毫無意外。不過秦纮的調(diào)查速度倒讓朱厚照有些意外。
見弘治皇帝仍注視著手中的題本,朱厚照沒驚動他,輕輕將御案的另一份題本拿了起來。
這份奏疏為甘肅一守將所奏,提及虜賊達延汗于八月初九侵永昌,擊殺大明官軍二十三人,重傷六十六人,掠走馬匹八十五,請弘治皇帝遣官核查并懲治失職將官之罪等等。
朱厚照暗嘆一聲,西北邊事是一樁接著一樁,邊民苦矣……
他抬頭一望,卻見弘治皇帝已兩手空空,似在思量著甚么,一副遲遲未能下決斷的模樣,不由得輕聲喚道:“父皇……”
弘治皇帝聽得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問道:“皇兒,如何?”
朱厚照嘴角抿了抿,將手中的題本遞到他面前:“父皇,甘肅守將所上奏的題本,寇賊侵永昌……”
弘治皇帝聽得臉色為之一變:“寧夏未了,甘肅又起?”
接過題本覽閱片刻,他輕“哼”了聲,又道:“征虜軍?不如更名為望虜軍的好。”稍頃,他更將御案的一題本往朱厚照面前一推,“皇兒,你看看東緝事廠的呈報……”
朱厚照應了聲好,取起覽閱。
東緝事廠的呈報分成兩部分。其一為上月寇賊侵寧夏邊事的調(diào)查,與秦纮的奏疏內(nèi)容并無多少差異;其二是征虜軍的動向,自四月出征后,幾乎均停留在延綏一帶,從不主動出擊。
難怪弘治皇帝會有“不如更名為望虜軍”之說。
見朱厚照放下了題本,弘治皇帝苦笑道:“震驚吧?”
朱厚照點了點頭,其實他心中毫無震驚可言,這所謂的征虜軍本就虛有其表、不堪大用。說得難聽一些,完全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這群“烏合之眾”能征討虜賊?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弘治皇帝輕嘆一口氣,轉(zhuǎn)頭對一邊蕭敬說道:“數(shù)日前,朱暉、史琳、苗逵等人不是呈遞了一份捷報么?找出來……”
雖然語氣平淡,但弘治皇帝已直呼他們的名字。
沒過多久,蕭敬已從眾多題本里抽了一本出來,略翻了翻,便雙手遞給弘治皇帝:“萬歲爺,應是這份捷報……”
弘治皇帝接過題本,打開后竟緩緩讀了起來:
“臣征虜大將軍保國公朱暉、臣監(jiān)督軍務都察院都御史史琳、臣提督軍務中官苗逵謹奏:
八月初六,寇賊再次侵我邊地。臣等聞知敵情,遂率領(lǐng)征虜軍,聯(lián)同韋州石溝環(huán)縣萌城及靈州花馬池等各處官軍,兵分數(shù)路夾擊寇賊。
見我大明眾官軍奮勇,寇賊聞風而逃。
此役我軍大捷,先后斬虜賊首十二級,捕獲羊馬幾近四千,器械一千五百余,追回被擄人口一百九十余。
臣等請賞賜此役有功者,以振我征虜軍之軍心……”
“哼……”
讀到這里,弘治皇帝冷哼一聲,“率領(lǐng)堂堂十萬征虜軍,只斬首區(qū)區(qū)十二級,不以此為恥,竟還有臉乞請賞賜,七月如是,八月亦如是……”
一語未了,他更將手中的題本摔到御案之上。
隨著“啪”的一聲響,那題本在案面一彈而起,掉到了地上。
見弘治皇帝突然摔起東西來,站于一旁的蕭敬身軀更是一僵,于溫文爾雅的弘治皇帝而言,這等舉止在往昔是從沒發(fā)生過的。
朱厚照馬上道:“父皇,莫要動怒……”
蕭敬聽到朱厚照開口,也隨即附和道:“萬歲爺,龍體為重……”
隨著手中題本的摔出,弘治皇帝心中怒氣似乎也為之一消,望向朱厚照:“如何是好?”
朱厚照略一思量,便應道:“若父皇問的是征虜軍,那兒臣以為,征虜軍虛有其表,不堪大用,應敕令嚴懲。”
迎著弘治皇帝的目光,他繼續(xù)道:“父皇,請聽兒臣一一道來。堂堂十萬眾的征虜軍,自今歲四月啟程往西北,至今已五月有余,耗費達數(shù)十萬之巨。
如此龐大的耗費,換來甚么?僅兩次報捷,斬寇賊首區(qū)區(qū)十五級,還是無名小卒。
最過分的是,大軍到達西北后,竟然長期駐守延綏一帶,既不主動出擊,也不支援友軍。
試問,有何面目稱之為征虜軍?正如父皇之言,不如更名為‘望虜軍’?”
弘治皇帝微點了點頭,臉色更加凝重。
“既然耗費巨大,又毫無作為。兒臣以為,莫如解散征虜軍,同時將征虜大將軍保國公朱暉、監(jiān)督軍務都察院都御史史琳、提督軍務中官苗逵等一眾將官,全部查問究辦,并將以往賞賜悉數(shù)撤銷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