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很清楚,以往風聞與自己并無大關系,是因為自己在“幕后”。但從隨朝觀政起,他已站到“臺前”。
只要行為舉止與科道言官的所謂“標準”稍有偏差,那些科言道官必定會“動口”,攻訐起來不會有多少顧忌。
也就是說,無論是明面還是私下,針對朱厚照的風聞會多起來。
科道言官本就喜歡攻訐,他們連弘治皇帝也不放過,看不順眼也會以各種理由言事,更何況朱厚照如今只是東宮而已。
弘治皇帝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以前對科道言官們并無動過甚么真章,無形中助長了他們氣勢。
但剛才自己只不過說了句“或許有人會將‘不忠不孝’加于己身”,弘治皇帝竟已有些怒形于色,還出言要嚴懲此類人。
朱厚照心中一陣激動,若父皇在前面為自己擋風遮雨,自己又有何后顧之憂?
不過,再一細想,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弘治皇帝似乎也不會為自身而痛斥言官,更何況嚴懲?
瞥見弘治皇帝定定地望著自己,朱厚照思緒一收,朗聲應道:“有父皇為兒臣做主,兒臣何懼之有?”
弘治皇帝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隨即還伸手拍了拍他。
須臾,卻將蕭敬喚了過來,吩咐道:“往后東緝事廠多加留意,若有對東宮詆毀之言,記錄在案,朕倒要看看是何人所為?!?p> 蕭敬躬身領命,而朱厚照聽得愕然,這是動真格呢?
他也不管真假,馬上笑道:“只要能為父皇排憂解難,兒臣受天大的非議也無懼。”
弘治皇帝微搖了搖頭,又道:“你啊,這世間何止千難萬憂,誰又能一一化解呢?還去不去西北?”
“既然父皇不允,那兒臣今歲不去西北便是了?!敝旌裾諞]再堅持,被弘治皇帝拒絕本就在他預料之內(nèi)。
大明的兵備已荒廢得差不多,不要說清除虜寇之患,那怕只是防御,或者說減少對方滋擾,也甚為吃力。
而他創(chuàng)設的威武營才三千人,雖然人人已操練得身壯體健,但最緊要的武器裝備還沒有配備。
既為最緊要的武器裝備,自然就不是大明的“紙盔布甲”、“竹刀木槍”。
盡管他已招募了一批技藝精湛的工匠,但要將設想轉(zhuǎn)化成“真家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
“怎么,今歲不去,還想著以后再去呢?”弘治皇帝聽出他話中之意,眉頭一皺。
朱厚照老實地點了點頭,應道:“實不瞞父皇,待威武營能橫掃千軍時,兒臣會再請旨。”
“那就是說,威武營如今并無作戰(zhàn)力?虜寇足有數(shù)萬騎兵之眾,區(qū)區(qū)三千人的威武營無異是羊入虎口。”弘治皇帝輕嘆道。
“威武營雖作戰(zhàn)力不強,但只要伺機以動,能打則打,不能打就躲起來,并無多少風險?!?p> 弘治皇帝又搖了搖頭。
朱厚照一臉認真,鄭重地道:“父皇,兒臣惟愿早日驅(qū)除虜寇,還大明治安,令生民樂業(yè),共享太平之福而已?!?p> 弘治皇帝聽得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好,不愧是朕的好皇兒……”
過得一會,朱厚照卻拿起擺于御案的那道啟本,又道:“父皇,西北邊患不斷,兒臣可否進言?”
弘治皇帝道:“你乃國之儲君,如今更已隨朝觀政,為何不可?”
“父皇可還記得歲初時,兵部所呈遞的御虜安邊奏本?”
弘治皇帝愕然,不由得苦笑起來,少頃更輕咳了一聲,雙眼泛起些許無奈之意,望著朱厚照道:“皇兒,你為難朕呢?”
南北兩直隸以及十三布政司,每日上呈的奏本題本,沒有上千亦有數(shù)百之多,每月之數(shù)最少都過萬。
由歲初至今,累積起來的奏本題本那是一個龐大得驚人的數(shù)目。
弘治皇帝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突然間,朱厚照問他是否記得數(shù)月前的某份奏本內(nèi)容?這不是為難,又是什么?
“兒臣考慮不周,請父皇恕兒臣無心之失?!敝旌裾樟ⅠR意識到自己所言確實不太妥當,站起來恭敬地應道。
“皇兒不必過于拘禮,朕又無責怪你之意,快坐下?!焙胫位实叟牧伺乃?。
朱厚照訕訕一笑,邊坐下來邊說道:“兒臣之所以提起那奏本,只因兒臣進言和它有些許關聯(lián)?!?p> 朱厚照所說的兵部所呈遞的奏本里,兵部針對御虜安邊有十多條提議,包括:設總制、求大將、節(jié)財用、恤民力、選禁兵、戒將官、嚴法令、重將權、制器具、給馬匹、畫方略、選前鋒、練兵卒、裁冗官、定統(tǒng)領和足邊儲等。
表面上看,多達十六條的提議可謂面面俱到,但不少均為泛泛而論。
就如后世某些單位常見的“只有原則沒有細則”,看起來很美好,但要執(zhí)行到實處卻不易。
“還在賣關子?速速道來,朕等著呢?!焙胫位实圯p“嘖”一聲。
“兒臣以為御寇安邊之法何其多,但當下最緊要的有三事?!敝旌裾振R上應道。
“有三事?”弘治皇帝問道。
“嗯。待兒臣取西北數(shù)鎮(zhèn)的輿圖來,在輿圖上一一講述,父皇便能一目了然。”朱厚照笑了笑。
“輿圖”亦即后世所稱的地圖。
“蕭敬,速將西北輿圖取來?!焙胫位实垡烟ь^朝蕭敬道。
輿圖而已,武英殿又怎會少得了?
但因受傳統(tǒng)繪畫的影響,大明的輿圖多是平立面結(jié)合的形象畫法,盡管有傳統(tǒng)之美,但精確度極其有限,不過,朱厚照也只能將就。
朱厚照從蕭敬取來的數(shù)張輿圖里,挑出陜西布政司的輿圖。
“首要之事,為重設三邊總制,須由文武兼?zhèn)涞拇蟪冀y(tǒng)率延綏、寧夏和甘肅三鎮(zhèn),且應定為常例,邊患不除則不可裁撤?!敝旌裾找贿厡⑤泩D在御案展開,一邊說道。
弘治皇帝嘴唇動了動,但沒有發(fā)出聲。
朱厚照目光聚焦在眼前的輿圖,沒有發(fā)覺到弘治皇帝的動靜,繼續(xù)道:“弘治十年,我大明曾臨時重設三邊總制。時年王越老先生任三邊總制,御寇可謂卓有成效。
可惜不久后王老先生病逝,三邊總制便裁撤了。去歲以來,虜賊又再度猖狂?!?p> “裁撤三邊總制乃朕的旨意,這般說來是朕錯了?”弘治皇帝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
朱厚照抬頭見他滿臉都是玩味,隨之咧嘴一笑:“怎會是父皇之錯呢?那時虜賊已甚少犯邊,裁撤便能節(jié)省開支用度,不過為權衡之舉?!?p> 朱厚照回答得也很干脆,他得維護這父皇的權威。
為何朱厚照要提出重設三邊總制?
因明廷從未要求延綏、寧夏和甘肅這三鎮(zhèn)在敵侵時必須相互協(xié)防。
于是,每每敵現(xiàn)時,三鎮(zhèn)要么固城防守,要么各自為戰(zhàn),甚至互不救援。遇事說不定還互相推諉、相互抵觸,失利頻頻就不足為奇。
若重設三邊總制,就能消除各鎮(zhèn)間的矛盾,將分割的軍事、指揮等權力歸一。當出現(xiàn)敵襲時,總制全面部署協(xié)調(diào),迅速決策和行動。
弘治皇帝揚了揚手,道:“繼續(xù)……”
“如今虜賊再犯我明邊,重設三邊總制刻不容緩。既然重設三邊總制,那自當建總制府,位置嘛……”說到這里,朱厚照在輿圖上略一打量。
少頃,他手指在輿圖的“花馬池”地點戳了戳:“此處,花馬池?!?p> 弘治皇帝打量著他所指的輿圖位置,再度沉吟不語。
朱厚照嘴角扯了扯:“想必父皇心存疑惑,為何要設在花馬池?有兩個不得不設于此的因由,請父皇聽兒臣細細道來。”
“因由一,虜寇常于此地毀墻入邊,擄掠我大明各地。父皇,請看。從花馬池到興武營百余里,而由興武營至橫城堡亦百余里?!?p> 他一邊解釋,一邊以手指貼著輿圖的“花馬池”,先輕劃至“興武營”,再劃至“橫城堡”。
“由花馬池至橫城堡的城墻之外均為沙漠平地,虜賊若要尋覓防守松懈之處,是輕而易舉的。
花馬池居于延綏和寧夏之中,若能固守花馬池,平?jīng)龈鹊刈钥蔁o虞。若花馬池失,則平?jīng)鲆嗍В經(jīng)鍪t關中門戶大開。
數(shù)日前,虜賊正是于花馬池毀了小段邊墻,侵入我大明靈州,然后經(jīng)鐵柱泉、小鹽池一帶,再至韋州、安邊等地?!?p> 他的手指隨著口中的言語,在輿圖上不同地方時不時點一點。
聽著朱厚照的講解,再看他在輿圖不斷比劃,弘治皇帝時不時點了點頭。
“因由二,花馬池以北數(shù)百里,即為河套之地。自去歲始,虜寇一直盤踞于此,若將總制府設于此地,能威懾常踞河套之虜寇。待我大明軍整飭軍備、重振軍威,定能復河套之地。”
弘治皇帝聽得亦是一陣激動,河套本為大明之地,奈何被虜賊長期占據(jù),邊患也因此持續(xù)不斷,若能收復河套便是奇功一件。
“故而,若將三邊總制府設于此,那與西邊的寧夏和東面的延綏,均可守望相助。如此,在我明重兵威壓下,虜寇必會多作思量,斷不敢如以往那般輕易犯我明邊。”
弘治皇帝又點了點頭,似覺他說得有道理。
“父皇請再細看,甘肅、寧夏兩鎮(zhèn)之間,乃一夾邊,防守幾無。虜賊在數(shù)日前就幾乎擄掠至平?jīng)龈!敝旌裾沼沂质持敢来吸c了點輿圖的數(shù)個地方。
“所以御寇的次要,應將陜西平?jīng)龈拈_城縣升為固原鎮(zhèn),增添兵備,派遣鎮(zhèn)巡官,令固原鎮(zhèn)成為關中之扼要,方可抵御虜寇南下。”
弘治皇帝越聽越目瞪口呆……
朱厚照沉浸在自己的構想之中,繼續(xù)道:“三要乃重整馬政。虜賊仗著良馬眾多,侵我明邊多為騎兵。而我大明不要說良馬,連馬匹亦嚴重缺乏。虜賊騎兵來去如風,我明軍沒有騎兵又如何追敵?”
“陜西平?jīng)鲆粠П緸轲B(yǎng)馬佳地,奈何馬政荒廢久矣。如今唯有派遣熟悉陜西事務的能臣前去重整馬政。假以時日,得到大量良馬后,我大明騎兵方能煥然一新?!?p> 將心中所想如竹筒倒豆般地一股腦說出來后,朱厚照一陣暢快。
那知他眼角一瞥,卻見弘治皇帝呆呆盯著輿圖一言不發(fā),頓覺有些不妙。
他略一思索,小心翼翼地問道:“父皇,你莫非以為兒臣信口開河?”
見弘治皇帝還是沒回應,他再道:“如父皇覺兒臣妄言,可否將徐先生和馬先生召來武英殿,讓兩位先生批評一番?”
朱厚照所說的徐先生和馬先生,自是指內(nèi)閣的首輔徐溥和兵部尚書馬文升。
弘治皇帝緩緩吁了一口氣,轉(zhuǎn)頭望著他,終于說出話來:“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