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氣總讓人捉摸不透,校內(nèi)的櫻花樹三月末還干枯的枝頭,四月就已櫻花繁盛。
一陣微風撫下一片來招搖,花瓣貪婪地與之纏綿、與之融合,忽起忽落如細線般描摹出一幅優(yōu)美圓潤的少女輪廓,引得路過的人群圍來欣賞一番。
見初夏出奇的熱情,我不再抑制,便也尋著那花與風的足跡。
它們要一同去更明朗的地方吧,去那里與初生的嫩草作伴,與未染上煙火的嬌花度過整個夏天。
但我見它們停住了,在那個少年身旁,戛然而止,讓我始料不及,更讓我的心沒有選擇的余地。
于是兩個靈魂相互碰撞就是這么漫不經(jīng)意間。
是他來得突然,也是我不愿停下的腳步,終于由毫無目的的行走變成了想陪一個人去遠方。
此刻陽光正好,耀著人眼,卻也格外溫和,討人心歡,像他的眉眼,不偏不倚,正是我愛的模樣。
那是初遇的慌亂,櫻花見證的愛意滾燙。
一束晨光映照在他的鼻尖,我想去觸摸卻被他抓個正著,他臉上掛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揚些弧度,有些呆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不善言辭,哪說得出甜言蜜語。我明白,他也不再說明。
他學習好又性格莊重,與他不太熟絡的總認為他有一股子領導范兒,一副老成又死板的樣子,要說他只是一位大一青年,倒真的有些虧心。但我覺得這樣的他好可愛。
他有時很笨,在生活瑣事面前他只能無奈地低下頭,比如說襯衫的扣子,他總會系錯,最后褶褶鄒鄒,顯得窩囊,于是我勸他盡量少穿襯衫,哄他說我給他挑的那件淺色馬褂才是好看的。
于是便能見到他每天都穿著那件馬褂,不論刮風下雨,不論穿得多舊多破,都好像舍不得換洗一樣。
我見他喜歡,便多買了幾件想贈予他,可他卻說“一件足夠了,我很喜歡?!?p> 他時常丟東西,書本、文稿一類,每次他都先是呆住驚訝自己丟了東西,然后轉(zhuǎn)驚慌為傻笑,一臉茫然又無助的可憐神情,極為討喜。
記性不好,他便為自己準備了記事簿,把該做的、該準備的東西都記在上面,有時像突然想到什么,就緊張兮兮地拿起本翻看著,最后恍然大悟地“啊”一聲,這個流程幾乎每天都會上演,因此在我看來,這記事簿算是有點用處。
但每天手里拿著也累,我便給他的馬褂上縫了個大兜,正好能放下記事簿。
那天我好奇他都在上面記過什么,他笨拙地翻給我看,前面寫的什么我不太記得,大概是:今天的論文、明天去領校服……但看到最后一頁白色空白硬殼上,他明顯害羞地想合上。
我當然沒讓他得逞,把記事簿一下子拉了過來,看到那頁紙上寫著的是我的名字,以及幾個要記的事:女同志送的馬褂要時常穿、女同志喜歡看櫻花……還有最顯眼的一句話:
“4月15日,我們初次相遇?!?p> 他愣了片刻,才與我講道:“不是怕忘記才寫的!只是每天翻著能看到,我就每天都開心。”
我驚喜地一笑——原來書呆子也懂浪漫。
但我們默認最浪漫的方式,就只是突然間的沉默,沉默地想著我們各自的事情,我們也從不會抱怨彼此話多或話少。
那天他折下一片櫻花瓣,悄聲貼在我耳邊道:“你是個好女孩,好同志,以后也會是個好妻子……”
我某次見他時,是在學校新建的圖書室。
那日我與他對坐良久,與他探討學術。我也暗藏私心,偷看幾眼他認真時的可愛模樣,他不言語,但他的每一動作都透出香氣,那種專屬于讀書人的書香氣。
不知何時他也轉(zhuǎn)過頭來與我對視,我竟丁點未曾察覺。
他的眸子里有我從未見過的美好,比那宇宙間的星云要美上幾分、廣闊幾分。
少年的心氣肆意蔓延在他的身體的每一寸,展露著無窮無盡的壓抑而輕狂,勢不可擋。
他喜歡與我探討人生,我常常聽得入神,對他的那些大道理不覺得乏味,甚而每每他講完后我又要回味幾分。
他說他這輩子不是為平淡而來的,而是為愛、為感受而來。
我們無法改變什么。
亙古不變的只有時間,我們無法改變時間,于是我們便順應時間,時間規(guī)定你會何時出現(xiàn)又何時消逝。
人是會消逝的,所有堅不可摧的東西也是如此。
所以他不怕死去,甚至早已對生老病死持以淡然,只是害怕自己會沒意義地死去。
那幾年革命正火熱,他作為家鄉(xiāng)少有的知識分子,也同一些長輩參與進了這場沒有炮火的戰(zhàn)爭中。
這一走就可能是幾年的時間,我們總彼此思念著。
但可嘆當時路遙車馬慢。
有次我聽聞北平下小雨,天氣也漸冷了些,我便寫信讓他多添些衣物,可書信到達時,北平早已是晴空萬里。
那些年我多想陪伴在他身邊,再依偎著他聊聊閑話,可如今來往的書信都少了。
我怕他不知道我在想他,也怕他為了我無心投入工作,于是我們規(guī)定每天寫信,周四再寄出,這樣兩三天到了,周末再讀。
他在京師找來幾本童話譯本,他知道我喜歡,便常記錄幾頁來寄給我分享,并把近期寫的講義開心地描述著他的學術成果,一張紙,幾筆淡墨,讓人讀來大有樂趣。
我總把那些收到的講義工整地收錄進我的手稿里,待他回來時看到應會十分欣喜。
夕陽西下,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收信再回信,這樣倒讓我練了一手正當文筆,牽掛和思念總讓我揉和成詩詞寄予他。
他夸贊我文法用的得當,比大學那會兒要強上不少,這樣的話語讓我自信起來,越寫越起勁,有幾篇還投稿給了一些期刊發(fā)表。
我想他時,總翻出在校檔案中的舊合照,可它早已由黑白至泛黃陳舊,棱角褶皺。我多想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真怕他有一天即使回來了,我也認不出他來。
戰(zhàn)火愈發(fā)泛濫,為國家為人民,他上了真的戰(zhàn)場,也正式加入了黨。
我沒有想過他會有這個決心,也許他真的不是那個系錯扣子的書呆子了吧。
“我這一刻是中國獨有的戰(zhàn)士,如果我回不來,為我保存好這片櫻花?!?p> 這就是他寄來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夾著一枚枯萎的櫻花瓣,形狀、大小都和那天他折下的別無二致,我記得最清晰。
中國會勝利的,只是其中犧牲的英雄真的太多太多。
那段時間我有想過去探望他的父母,但聽聞二老身體無恙,身邊還有一對孝順的女兒女婿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
我便也安心。
他再也沒有了消息。
晚霞滲入血紅色的大地,夏天的風再度吹遍了北平,輕而柔卻擊碎了每一處剛與烈。
首次勝利的消息傳遍了中國,我知道其中有他的一份力,鄰里淚都落了滿面,可我心情平靜得很。
此刻我也不過是個冷血的人,看透了一切卻再也不忍細細去想。
夜深,天空呈一片漆黑,鋪天蓋地的,壓得我的心生疼。
月光圍繞著院內(nèi)的櫻花樹,輕聲低唱,夜空牽起往事多少……
我坐在書房的搖椅上,正對著窗外。
那棵櫻花樹感知到了我的注視,有些驚奇地隨風搖曳。
我壓著聲音,問它我一直想問的:“你枝頭上被風撫走的那片櫻花瓣,曾回來過嗎?”
它不答,沉默許久。
我的眼眶莫名濕潤,這一刻我沒忍住內(nèi)心的波瀾,我能感受到那點波瀾現(xiàn)在已經(jīng)止不住地翻涌成了驚濤駭浪。
我不死心地問:“如果你把它遺忘了,它自然不會回來了吧……”櫻花樹枝被微風吹得顫動,似乎在告訴我答案:“不會遺忘的,是再也尋不回了?!?p> 我總在想,他為何總稱呼我為“女同志”而不是“女朋友”,現(xiàn)在我總知道了,“女朋友”是要許諾將來的,而他投身革命,連自己的將來都保不準,如何談許諾別人。
又一陣強風,櫻花散了滿地。
我從中撿來一片,還蠻精致特別的那片,與之前信中夾的那片一同壓在我的手稿中,我想把它們封存一段時間。
看到手稿背面的那片空白,我也來了興致。
風漸漸刺骨,一陣一陣刺痛著黑暗中的那片傷痕,故事在這一刻結(jié)束,又在下一刻重啟。
人生不過誰愛誰幾年,離開幾年又思念幾年。
那片未歸的櫻花,在時間的長河中化為烏有,它想把所有遺憾也帶走,卻發(fā)現(xiàn)生命是短暫的,而記憶是永恒的……
我困了,于是在寫完后便安穩(wěn)地閉上眼睛。
疾風來襲,穿越窗口吹散了我的手稿,落在地上被染得鮮紅。
那風沿著筆墨勾勒的紋路細細品味著最后的那句話:如果你回來了,請不要叫醒我。
我怕我等不到你,也明了你不會回來,可誰知這愛意如此催人,我不得不堅信著,你只是看到這句話才沒有叫醒我,而不是你沒有回來,也不是我醒不來。
你能不能回答我,曾經(jīng)的回憶到底作不作數(shù)?
答案就悄悄告訴那片櫻花吧。
血染上了月色,一切歸為沉寂。
4月15日,我與他再相遇。
那是再次相遇的釋懷,櫻花見證著愛意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