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司漾漾看著自己滿頭青絲倏忽成雪,不由得陷入一種對時光流淌的懷疑里。
目之所及,所有事情都在變得蒼老。她玉蔥一樣的手指生出繁瑣的紋路,睡覺的木塌上長出年久失修的裂痕;身上還蓋著的被子開始呈現(xiàn)一種老化的黃色,抽絲磨損。
她的耳朵貌似聽力也在變差,可似乎還是能聽見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在走廊里,朝這個房間走來。
“師姐,你失了法力,要變老了……”
叫她師姐?
司漾漾慌亂地掐一個破除眼障的法訣,自然,她不能感受到一絲靈力的流淌。
她看見睡在身邊的雙鯉也開始變得蒼老,牙齒松動,眼角下墜。
司漾漾匆忙地推開雙鯉,想要下去,想要離開這里。
可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順利,她的雙腿腐朽不堪,像是沒有潤滑的輪軸。
一下床去,就跌坐在了床邊。
月光亙古不變地照映進(jìn)來,灑在她的身上。
像銀灰色的毒藥,光之所及,她忽然咳出一口血來。
司漾漾看著手心的血跡,再次抬眼,打量這個小客棧。
這夢境,就像真的一樣。
她的心撲通跳著,仿佛在訴說著這副身體的絕望感。
絕望。
這不該是一個六根清凈的修真者能體會到情感。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這個房間的門終于被打開。
竟然是兩個小孩子。
一男一女,穿的破破爛爛,四顆眼珠子黑漆漆的,與她對望。絲毫不見方才腳步聲里聽出來的歡喜和雀躍。
小孩并沒走進(jìn)來,反而像是為了讓她看見門外景色一樣,把門開圓,走到了院中。
明明是在二樓,她的房門打開卻能直接看到客棧后院的景象。
實(shí)在是怪誕不經(jīng)。
院子里擺著諸多雜物,不起眼的角落里生著一蓬一蓬的雜草。
中間的位置,擺著一座石磨。
石磨不小,用的是常見的青石。兩個小孩不吵鬧,也不說話,跌跌撞撞地爬到石磨上,爬了三次摔了三次。
終于上去,甩著兩條腿,像在歇涼。
然后,她這間小屋的窗外,月光照進(jìn)來的那扇窗,飄進(jìn)來聲音。
喑啞遙遠(yuǎn)蒼老,帶著催促的意思。
“天亮歸門,陰陽不通。無緣無份,勿驚勿擾……”
司漾漾聽得出來,那聲音和最開始時候一樣,是客棧的老掌柜,寧阿婆的聲音。
就在這聲音落下一瞬間,她這副身體就像是油盡燈枯,重重閉上了眼睛。
這是——死亡的意思。
司漾漾感覺得到自己的思緒在慢慢上升,開始俯視這個房間。
俯視地上狼狽的身體。
那副身體里的一顆心臟在漸漸安靜。完全平靜。
司漾漾看著地上白發(fā)蒼蒼的女孩子,有點(diǎn)不舍,有點(diǎn)……可憐。
“姑娘,天亮了!”
司漾漾一下回神,一旁的雙鯉正打著哈欠搖醒她。
窗外有蟬鳴聲音聒噪不止,晨光透過木扇傾泄而來。一切回歸正常。
看著姑娘久久愣住的眼睛,雙鯉晃了晃手:“姑娘這是,做噩夢了?”
噩夢。
看起來雙鯉倒是睡得很好。
可這夢,卻讓她久久不能回神。
浮生客棧。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她現(xiàn)在醒來了,再細(xì)細(xì)回味,忽然發(fā)現(xiàn)這夢中的意思。
她一個異世來客,將這平凡世間里正常人該經(jīng)歷的生老病死,在一夢之中,全經(jīng)歷了一遍。
她體會過了恐懼,體會過了慌張,體會過了絕望……
現(xiàn)在胸膛里的那顆心在撲通撲通地亂跳,昭示著她還活著。
都說修道者清欲寡淡,確實(shí)如此。
從司漾漾一睜眼來到這個世界,到現(xiàn)在,她更像是個游戲人間的過客。
旁人的生死于她無關(guān),大火里的冤屈也于她無關(guān),什么亂七八糟的讖語,更像一個解悶的謎面。
她只會在自己樂意的時候,展現(xiàn)出一點(diǎn)自己的與眾不同來。
這半月,她就像是在做一場不痛不癢的游戲。
可這個夢,卻叫她真切體會了一把平凡人該有的情感。
身陷紅塵,如何能不理風(fēng)月?
踏足人間,如何能不問生死?
“姑娘醒了沒有?”雙鯉端著水盆來問她。
司漾漾長長紓氣:“醒了?!?p> 徹底醒了。
這一夜就如同她昨晚上算的兩卦一樣,一夜平安,端的是大吉。
清早,司長溪喚她再次趕路,三人一同經(jīng)過浮生客棧的后院。
帶著微微涼氣的陽光,比在夢里看得更清楚。
這里擺著諸多雜物,角落里生著各種雜草,中間的位置立著一座石磨。
青石制成。
寧阿婆正在上面磨豆子。
露出殘缺的黃色的牙齒沖著三人笑:“你們?nèi)齻€喝碗豆?jié){再走吧!”
接受了阿婆的好意,三人討到一碗噴香的豆?jié){,再次踏上了前往玉清觀的道路。
司長溪在路上打趣她:“漾漾在大理寺關(guān)了半月,現(xiàn)在可跟個大人似的了?!?p> 是嗎?
她都夠給沈微當(dāng)祖奶奶了,可不是個大人。
眼瞧著就到了玉清觀的山下。
這山算得上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司漾漾將四遭風(fēng)景納入眼中,周圍水流山勢,皆在此處成團(tuán)。
燕留云說,北央是信道的國家,倒真不是在騙他。
畢竟從個道館的選址就能看出一二。
這里的人比她上次過來多了不止一點(diǎn)半點(diǎn)。
司長溪解釋道:“這不是到了中元節(jié),玉京城里多半人家都會來這里做場法事,或者像我們一樣,點(diǎn)盞長明燈。為了紀(jì)念逝去的家人?!?p> 司漾漾補(bǔ)充道:“哥哥,你少說了一點(diǎn)。聽說當(dāng)今圣上下旨,國師藏鈞仙師要在中元節(jié)敕奉一位圣女,這些人一定都是為了看圣女來的?!?p> 司長溪并不反駁,也沒笑她:“想不到我們漾漾連這個都知道。那你知道要封的圣女是哪一位嗎?”
司漾漾答:“是肅親王府的嫣嘉郡主?!?p> 又問:“那為什么封她做圣女呢?”
司漾漾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總不會因?yàn)樗L的漂亮吧。看著也就那樣啊。
司長溪解釋:“因?yàn)檫@位郡主被國師大人斷命:仙靈點(diǎn)化,半途有歸,萬里千聲,一言成之?!?p> 司漾漾似懂非懂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仙靈,半途,一言成之,這怎么越聽越像在說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