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淮鼎按住坐騎,擺手示意,身后旗手又變了變旗號。陣中鼓手咚咚地敲響了第一通軍鼓。
部署在中軍陣線兩側的輕騎一舉沖出,向步兵戰(zhàn)陣的鋒線前涌去,意圖稍微遲滯阻擋些許回鶻重騎的沖擊。
中軍的步兵孱弱不堪一擊,在戰(zhàn)場上離不開騎兵的掩護。這也是為什么唐軍沒有將有限的馬軍集中使用,仍把七八百蕃部輕騎留在了中軍。
前軍雖然仍在混亂之中,但也有零散的標槍聽令擲出,沉重的槍桿劃過空氣帶起一陣陣低沉的破空聲。
拋出的短槍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輕盈的弧線,落在疾馳的回鶻重騎陣中。烏母主身后一名騎手胸口正中直挺挺地中了一槍,槍尖輕易地穿透了他身上多層重甲,將他直挺挺地從馬背上甩了出去。
標槍能有效地穿透這波重騎的甲胄,但這一波零零星星的標槍并沒有對前衛(wèi)的回鶻騎兵造成多大的困擾,絲毫未能遲滯他們前進的步伐。
烏母主見唐軍陣中兩翼躍出的輕騎,策馬不停,只是回頭大呼了一句。身后持著汗王牙旗的必離曷會意,絲毫不改牙旗所指的方向,引著回鶻鐵騎繼續(xù)向前奔去。
從兩翼夾擊而來的蕃部輕騎的尖端如同泥沙投入激流,很快便消弭于無形。如風如箭的回鶻重騎的鋒刃絲毫不為唐軍的阻滯所動,大部人馬已然追隨者藥羅葛的牙旗直奔中軍陣中而來。
陣前的甘州蕃部士兵此時好歹是在陣前層層疊疊的架起了一些早已組裝好的拒馬橫木。最前列杵著長矛的蕃兵見眼前鐵蹄動地,原本已有些平復的陣型又混亂了起來。
老實說,這一部回鶻人從漠北一路從漠北跋涉而來,有許多部族先是往安西投靠龐特勤,后來龐特勤為仆固俊所敗,又從天山游蕩到居延海合羅川畔和河西走廊北山外的戈壁灘上,部中精銳早就折損了許多。
而回鶻人與大唐交流多年,回鶻人在漠北草原上仿照唐制筑城十余座,廣聚工匠商人,又深刻地改變了以騎射起家的回鶻人一貫的風俗,族中貴人對于傳統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已不太適應,此時這一支回鶻殘部勉強拼湊出的鐵騎的威勢,無論是數量上還是精銳程度比之于回鶻汗國盛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如今陣前能湊出八百名重甲的騎士,已然是超出烏母主望外了。
此刻陣前唐軍的人數雖然稍微超出了烏母主的預料,不過烏母主對于自己身后的回鶻騎兵存有十足的信心?;佞X騎士的兵鋒,不是憑借人數眾多便可以抵擋的,漠北突厥的頡利可汗、洛陽城下的史朝義都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的功業(yè)都隨著他們的十萬大軍如云如煙,霎時消散不見。
今天,此刻,就是我藥羅葛烏母主,在這河西之地,憑著虎狼之師,建立自己一番功業(yè)之時!不知是陣前積蓄的怒火還是失鄉(xiāng)淪落的怨氣,烏母主只覺一股莫名的情緒直沖心門,他熱血上涌,張大嘴巴,微仰起腦袋,帶著自己身后的大隊兵馬一同放聲吼叫起來。
猶如怒濤擊石,嘶吼著的回鶻鐵騎狠狠地拍向了唐軍中軍的大陣。
張淮鼎一愣,有一瞬間時間仿佛停滯,隨后耳邊滿是材木碎裂,金鐵交擊、士卒哀嚎之聲。
穿著玄甲的回鶻騎兵誠然是一股黑色的怒濤,但此時中軍的軍陣卻不是一塊硬石。
重裝騎手如同熱刀割過豬油,狠狠鑿進了中軍的隊列深處。有回鶻人被拒馬阻擋,但那些老舊房屋上拆卸下來的材木制成的拒馬即便能阻滯一兩個騎手,很快也粉散寸斷,成為了馬蹄下的些許碎塊。
回鶻騎兵絲毫不懼傷亡,在沖破了第一道防線后,手舞短槍長刀,在前陣中橫行無阻。前軍陣中濺起片片血花,聽聞馬蹄下的聲聲哀嚎,唐軍前后陣的蕃兵們一齊動搖起來。
張淮鼎居于前陣陣中,此時回鶻騎兵的鋒銳已經來到他身前不遠處?;佞X人只這一次沖鋒,便足以撼動局勢。但張淮鼎既然居于中軍,自然不能輕易移動,動搖中軍大旗,饒是心中驚駭,他也不敢有絲毫猶豫,大吼出聲道:“擊鼓!擊鼓!后隊補上前隊!”
說完張淮鼎看了眼后軍陣尾的龍王車架,龍王本人面上表情看不真切,只能見著他身側幾個和尚似乎在閉目念經祈禱。張淮鼎在馬背上探出身子,揪住身側一個李明振派給自己的騎兵家將,在隆隆戰(zhàn)鼓聲中叫道:“你速速引人到那龍王身邊,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勸也好嚇也罷,務必不能讓他逃了!”
前軍潰敗已成定居,后軍決不能逃散!
張淮鼎身側其他兵士此時拼死護著張淮鼎往后陣退去。陣前幾個回鶻人手持重弓,當面發(fā)箭,張淮鼎身旁的親軍登時就有幾人中箭跌下馬背,張淮鼎自己肩上也中了一箭,不過他穿著重甲,箭又偏上了些許,總算沒傷及筋骨。
張淮鼎奮力折斷肩上的斷箭,但他心焦之下用力太過,又沒扶穩(wěn)箭桿,牽動箭頭在他皮肉中一陣攪動,劇痛幾乎讓他眼前一黑。在馬背上搖晃兩下,張淮鼎抽刀對身側的兵士喊道:“隨我來,護住大旗!”
右翼陣前,游擊至此的回鶻騎手本在遠處四下奔襲射箭,此時回鶻步卒將至,他們便收了手中短弓,抽刀掣槍,匯聚至陣線右側,稍一別馬頭,便轉向唐軍右翼發(fā)起了突擊。
梁炬早有防備,指揮軍士調整戰(zhàn)線,在緩坡上準備迎上這一波沖擊。但終歸人手有限,既要防備正面推進的回鶻步卒,還要防備側翼突擊而來的回鶻騎手,他這一部原本兵力就少,此時手中兵力更顯捉襟見肘。
翁承贊立在營墻上,緊張地注視著戰(zhàn)局的進展。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此時戰(zhàn)場中前置各部指揮官都已殺紅了眼,張淮鼎的中軍所在最為危急。
此時狠狠插入唐軍陣線的回鶻騎兵在沿西南-東北一字排開的唐軍陣線正中砸出了一個凹口,回鶻騎軍身后的回鶻步軍也加緊步伐,隨時準備投入戰(zhàn)場。
唐軍左翼的索仁安部已和回鶻步軍交上了手,李明振在回鶻突騎陣前騷擾之時便領著騎兵沖出,截住一部回鶻輕騎在陣線前纏斗起來。
索仁安也注意到了中軍在那一波騎兵沖鋒之下有了崩潰的跡象,索性下令將陣線斜著向前推進,準備由左翼完成包抄,側擊中軍的敵人。
此時索仁安麾下唐軍前排的弩手已然有序與后隊軍士完成了交替,一隊全身甲衣齊備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頂到了鋒線前,手持中原已少見的陌刀,在陣前砍殺起來。陌刀隊軍士本就是層層沙汰揀選而來,雖然只有一隊五十人,但此時逐漸在陣前展開排成長列,依仗重甲壓著對面的回鶻輕卒,隨著鼓點揮動長刀如墻推進,配合著兩翼和身后的長槍手,當面之敵已有些無法阻擋。
索仁安一面指揮弓弩手向那些李明振沒能截住的,逐漸往中軍陣線前匯聚起來的回鶻突騎射擊,一面安排短兵隊向陣前押上。左翼除了還要防備余下的回鶻突騎集合后從此處突襲。好在此時在左翼唐軍在陣線正面徹底地占據了上風。
中軍的張淮鼎有心調度左右兩翼展開,對回鶻凸出部的騎兵進行合圍,倒是和索仁安的想法一致,但亂局之下他也已然無法指揮自如,在死命護住中軍大旗后撤了數十步后,只能一個勁催動后軍,往前陣馬蹄和長矛組成的絞肉場中送去。
翁承贊在寨墻上引著一眾親兵觀戰(zhàn),緊盯著戰(zhàn)場走勢。敬翔難得套了一身皮甲,佇立在翁稱贊身側,他突然抬手指了指戰(zhàn)場一處,道:“翁郎君,此刻決勝只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