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鶻賬內,回鶻王藥羅葛烏母主已經得知了刪丹城下那場夜襲的結果。死在張承奉刀下的藥羅葛阿咄欲正是他的弟弟。
這位剛剛得到回鶻兵敗和弟弟死訊的自稱大汗的回鶻君主沒有一絲慍怒的神色,眼底平靜得像見不到底的深潭。從刪丹逃亡歸來,送上這條消息的族人也知道自家大汗就是這般性子,此時候在烏母主身前,只是偶爾抬頭偷偷觀察大汗的神色。
烏母主轉頭對身旁一個深目藍眼的摩尼僧說道:“我要你遣人到戈壁中去,到已經越過合黎山口的各個部族中去,我要那些曾跪在我面前立下誓言的首領頭人,那些最精悍最勇猛的戰(zhàn)士們,那些能在馬上拉動弓弦的少年們,不管賬內女子的溫存,不管家里剛產下的羊羔,全都到我?guī)で凹Y。我只在這山口牙帳前等他們七天?!?p> 回鶻國三代可汗牟羽在平定安史亂中,從東都洛陽帶回了些摩尼僧,正式皈依摩尼教法,奉摩尼為國教。打那之后,這些來自西域的僧人在回鶻人的政治生活中逐漸扮演起了一種重要的角色。
從賀蘭山到居延海的戈壁草原上,散布著大大小小許多回鶻部落,雖然這些回鶻部族不像西州的十姓回鶻那般團結,但烏木主這一部在合黎山到居延海之間的合羅川兩岸的各個部族中還是有些號召力的。烏母主現今決意要進入河西的青青草場,他自有一番雄心壯志。此時不是一個適合戰(zhàn)爭的時節(jié),但既然甘州本地的唐軍已經主動出擊,便容不得烏母主再做退讓。
對那穿著一身白衣白冠的摩尼僧交待完,回鶻王烏母主解開自己的發(fā)髻,披散著頭發(fā)走向自己的牙帳門口,道:“從今日起,我不食肉、不飲酒,只吃齋飯,七日之后,不論帳前能集結多少勇士,我們都即刻進軍?!苯又屓藢⒁粡埡舶岬綆らT前,他踏上床面,將披散的頭發(fā)系到帳門上懸著的橫梁之上,就地盤腿坐下,闔上了眼睛。
烏木主等了七天,也就這么坐了七天。頭幾天他還吃些菜蔬,當各處趕來的頭人們逐漸聚集到他牙帳前的空地后,他便不再進食了。
當藥羅葛烏母主再睜開眼睛后,身前已經聚集了許許多多或立或坐草原戰(zhàn)士,但沒有一人聒噪說話。烏母主環(huán)視一圈,站起了身,前排有人很快注意到了汗王的動作,有些坐著的回鶻頭人戰(zhàn)士也紛紛起身,嘴里高喊起:“登里!登里!”這是回鶻人仍然保存著原始信仰中對圣天的稱呼,起初還只是帳前一排人在叫喊,呼喊聲逐漸以這回鶻牙帳為中心,向四面?zhèn)魇庨_。
烏母主側耳聽了一會高呼聲,似乎在感覺究竟來了多少回鶻戰(zhàn)士。當趕到身下的胡床已在四面如雷般的呼聲中震動起來后,烏母主不顧有些酸漲發(fā)麻的雙腿和背脊,挺直身子站在胡床上,對著面前的人群高喊道:
“回鶻的勇士們!”
如同石子入水蕩起的波紋,一陣陣聲浪卻是被他這一句高喊撫平下去。等到四下了無人聲,烏母主接著喊道:
“我們回鶻人素來是草原各部族中最悍勇、最強大的一支,我們是狼,時刻緊緊咬著尖齒,上下翻越,左右沖突,向敢于不服之人,展示著我們的利爪。我們從來都不能忍受敵人武士的驕橫跋扈的舉止和扣動弓弦的聲響。
我的弟弟,阿咄欲,他像鷹隼一般有著仁慈又強大的內心,他有著獅子一樣寬廣的胸懷和無邊的美德。我們如今進入這邊新的草場,秉持仁德善心,只是陳兵城外,迫使我們的敵人畏懼膽怯,主動賓服稱臣。
但他們沒有展示應有的待客之道,對待我們的善心,他們用刀劍劈開,用靴子踐踏。如今阿咄欲的尸首無存,我甚至不能為他哭喪送葬,這也是為什么我召集你們,我要你們?yōu)槲业男值軓统?,我要你們如同鷹一般撲向敵人,我要用刀使敵人明白我們的強大?p> 我們要讓他們按著他們自己的胸脯鞠躬,我們要讓他們按著他們自己的嘴唇鞠躬,我們要讓這片草場上的所有人伏下頭顱歸順!
藥羅葛曾是回鶻人的王族,我烏母主在此向圣天起誓,祁連山下的草地將會成為回鶻人的牧場,藥羅葛總有一天還要成為所有回鶻人的大汗!”說完他抽出腰間短刀,割斷了自己懸著的長發(fā),又在眼下臉頰上劃開一道淺淺的小口,任由血躺了半邊臉。
隨著四周一片呼和叫好的聲音,一場戰(zhàn)前的狂歡在這處回鶻營地中拉開的序幕。
……
刪丹鎮(zhèn)內,那回鶻狄銀的腦袋被擲在城中校場的土地上,放了兩天沒有處置,已有些腐敗,在場內滾了幾滾,沾滿了塵土。張承奉攢甲立在一旁,身后是敬翔、渾鷂子和陰清兒幾人,帶著沙州兵和對面的涼州兵分列對峙。
涼州糧料使翁承贊臉色難看,問道:“張家郎君,你此舉是何意?”
張承奉朗聲道:“殺了些入寇的賊人罷了。”
翁承贊等涼州來人已然知道這是誰的人頭,張承奉早有謀劃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只怕取糧什么的也只是這些沙州人編出來的借口。只怕回鶻人即將進逼此處,為這位貴人復仇,涼州兵行至刪丹,已有些進退不得了。
翁承贊有心收置尸首,再遣人到回鶻牙帳議和,不過只看地上拿人頭的狀態(tài),他便放下了拼齊那具尸首的念頭。只怕把這樣的尸首送到回鶻人那,激怒他們的效果還要更好些。
梁炬在一旁也開口道:“我等只是去肅州取糧,你為何要陷我等于此險境。你如此行事,不顧大局,也不和我等商量,莫不是把我們當傻子戲耍?!?p> 張承奉道:“回鶻前部被擊之事不日就要傳到回鶻牙帳,此去天寶縣百余里,我只問你,你愿意在這刪丹軍鎮(zhèn)依城固守,還是愿意拖著輜重在野地和那些回鶻騎兵交戰(zhàn)?我聽說鄆州只出豪杰好漢,仗義聞名天下,你多年戍邊,難道一個死人頭顱就要嚇得你夾著尾巴逃跑嗎?”
梁炬怒道:“你怎么敢!我們鄆州人豈有那懦弱怕事之輩!”他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山東大漢,沙場征戰(zhàn)多年,此時惱怒得當然是因為沙州人擅自行事,此時忿而出聲,身體激動得都有些顫抖。
張承奉深一躬身,“得罪,不過梁都將,你覺得我們行事不顧大局,但大局究竟是什么?任由回鶻人掌握甘州,河西局面便能轉好嗎,我看只會一步步爛下去吧。容我問梁都將一句,你覺得朝廷還會調你們鄆州兵回鎮(zhèn)嗎?”
梁炬低頭看著張承奉仍然侵染著血色的靴子,沒有說話。這些鄆州兵來涼州十年,都已經在各處城內安下家來了,大多數人已經不抱返回中原的期待了。
張承奉又拍了拍身側陰清兒一下,陰清兒回頭招呼一聲,很快就有一隊隊沙州兵將前日戰(zhàn)斗從回鶻人帳中繳獲的珍寶推在了兩方中央。一時兩隊對峙的兵馬中間擺滿了金銀燭臺和絲帛皮毯。
張承奉轉身對四周聚集的涼州軍將高聲道:“各位,還有羊八百頭,牛馬近百頭,盡是前日陣上所獲?;佞X人馬上就要行動,沙州使府的兵將不日也將抵達甘州,屆時將有大戰(zhàn)。若是各位有人愿意留在刪丹,為國事出力,這些財貨牲畜皆可自取。若是有人不愿摻和這事,退回涼州我們也沒有意見。”說完他指了指地上那些東西。
陰清兒所部多的是陰家子弟,這些張承奉的娘家戚族對他這番大方分出虜獲的做法就算有些意見,陰清兒也能好生勸慰住。
看著四下有些涼州兵中起了些騷動,但終究沒有人出列領賞,張承奉接著道:“此戰(zhàn)得勝之后,沙州使府絕不會因為各位來自涼州便吝惜賞賜!”
翁承贊走到張承奉身邊,直視張承奉雙目,咬牙低聲對張承奉說道:“你們河西武人便如今愛爭斗呈勇嗎,眼中真就只有財貨寶物、利祿富貴嗎?我叔父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勤勤懇懇在河西任事十年,為朝廷保邊疆無事,西北無虞,這對你們這就毫無意義嗎,如今你們沙州要挑起河西兩鎮(zhèn)與回鶻大族的爭斗,便有把握一定能取勝嗎?”
張承奉這番逐利之言或許對普通兵士有點用處,但對于翁承贊這個骨子里看不起利益算計的儒士來說,顯然并沒有什么誘惑。他來到河西雖然時間不久,但也常見自家叔父夜不成寐,長吁短嘆,翁郜代表朝廷維持西北局面,當然不是一項輕松的活計。
張承奉看了翁承贊一眼,把頭扭向一旁,道:“翁郎君也是福建人吧?許多長安人覺得福建像河西一般,也是邊鄙之地,氣候濕熱,煙瘴叢生,多的是蚊蟲疫病和不講道理的山神土地公。但我不這么看,我聽說那有山水勝景,九龍江水長流,武夷山四季青,更別說還產上等茶葉和淡菜海蚶?!?p> 翁承贊沒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個,愣了愣神。翁家自曾祖那一輩遷居福建,如今也過了近百年了。他自小在泉州長大,自隋末唐初開辟閩南數州,如今泉州等地已經有了長足的發(fā)展,雖然尚不為中原所熟知,但福建是一處寶地他自然不會不明白。
張承奉停頓一下,接著道:“你們福建人在外任官,在哪里都可以退讓,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到不能再退,你們翁氏是鐘鼎之家,大不了可以回泉州去,尋一山野竹林結廬棲宿,讀書喝茶,飲酒作詩,天下紛爭再也與你無干。
西北東南同為一隅之地,還是不一樣,中原一亂,雖然同樣是沒人顧及,但東南可以獨處自保,而西北卻有四面蕃戎的紛擾,沒了中原支持,就只能我河西人獨擔。河西也不是不出文人,過去多少衣冠大族遷居河西,都有翰墨留存。但在這蕃戎襲擾的苦寒邊地,識一丁字終歸是不如能拉兩石弓,你覺得我是一介武夫倒像是在夸我。如今這些士族子弟中不少人也都成了只能拉弓呈勇的一介匹夫。
河西人并非生來都是武人,也不是生性好斗,就說我南陽張家,幾代前還是中原人,來到了河西才以沙州敦煌為家?!?p> 張承奉往北指了指,看方向指的是視線中并不存在的合黎山一角,“冠軍侯曾經在此敗匈奴,開拓河西四郡。你們中原文人愿意夸贊他的武功,到了需要自己出力的時候,難道就要畏縮不前嗎?”有冠軍侯這個封號的還有幾位,不過此時張承奉所指只能是霍去病霍驃騎。
“河西數州雖然戈壁多,風沙大,比不上你家中山清水秀。但這是河西人的生息之處,我們河西人自己要在這退了,河西人又該去哪?又能去哪?廟算從來不能決勝負,你問我來日陣前能不能取勝,我也不知道。但我既然自詡河西人,此時就決沒有后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