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前些年可能還有些經(jīng)營河西的心思,但如今的做法即使說是棄置河西也不為過。這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在朝廷眼中,河西已經(jīng)失去了過去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吐蕃和突厥強盛時,河西走廊是兵家必爭的要地,如同中原王朝向西探出的一條手臂,深深插入內(nèi)亞,成為了分割、監(jiān)視大唐兩大強敵的屏障和前哨。
如今強盛一時的吐蕃、突厥都已成為歷史長河中的浮光掠影,西北已經(jīng)沒有能威脅到唐廷統(tǒng)治的外敵,而大唐也陷入了紛擾內(nèi)亂之中,索性便不再西顧。
對于中原人來說,河西失控不過是一句“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的感慨,而百萬河西遺民在年年東望王師的痛苦等待中,身陷胡塵的他們卻要拋灑真真切切的血淚。
張承奉,宋輸略,張文徹就那么在院中站定,三人一起望起了那節(jié)度旌節(jié),各懷心思。張承奉不知怎么想起了馬包里裝著封常清表文的絲帛袋子。
“既然朝廷不想給,那節(jié)度旌節(jié)不求也罷。歸義歸義,所謂慕義歸化,本就是朝廷賜給胡人的軍號。我等河西人陷蕃百年,只認天寶年間的河西節(jié)度,什么歸義節(jié)度、其他節(jié)度求來也無益。朝廷害怕再養(yǎng)出一個的強藩,不肯放權(quán),這河西大好河山我們河西人自取便是?!边@話本不該出口,不過張承奉此時已然把自己代入了河西人的立場,心情激蕩下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還是沖動啊,張承奉有些后悔。
“說得好!不愧是太保子孫!”一旁的張文徹卻立即出聲應(yīng)和,只怕他心里是和張承奉一般想法。滿臉胡子的宋輸略就有些驚惶了,四下張望一圈,見此時使衙內(nèi)多數(shù)人都出城看球去了,空空蕩蕩只有幾個沙州人在場,他伸出去堵張文徹嘴的手便縮了回來。
張文徹卻沒有放過他,接著道:“宋押衙,這些年仆射為了遷就朝廷做出多少讓步你不清楚嗎?”仆射指的是大伯張淮深,是他所帶的檢校官。“涼州讓出去不說,觀察肅州的權(quán)力也沒有了。只因為回鶻人對朝廷表現(xiàn)得忠順,伊州西州被他們侵占了大半我們也討要不得,甘州眼看著也要被侵奪而去了。這樣可曾換來朝廷的褒賞?恐怕朝廷待那些回鶻人都比待我們更親切些吧?這次出使讓我們上朝堂了嗎,見到圣人了嗎?不又是一個宰相升堂便把我們輕輕打發(fā)了?!睆埼膹乜磥砬榫w積壓許久,一次性地爆發(fā)了出來,連珠炮似的發(fā)起了詰問。
宋輸略伸出去的手還沒完全縮回來,又抬起來想往自己耳朵上堵,不過知道堵也是自欺欺人,便緩緩道:“仆射自有仆射的難處,畢竟朝廷方略在此。我們?yōu)槿俗衾簦M我等所能便是……”
張文徹沒有就此停下,繼續(xù)問道:“當(dāng)年太保舉兵時你我都還幼少,不過征討涼州時宋押衙就已經(jīng)在軍中效命了吧。都說太保當(dāng)年軍陣嚴(yán)整,軍威強盛,涼州城內(nèi)的蕃賊望風(fēng)而逃,宋押衙你是見過那時場景的。對太保主政時河西上下一心的境況,你心里當(dāng)真就沒有一絲懷念嗎?”
宋輸略只是垂首沉默。
張文徹又對張承奉拱手道:“小郎君,懷鼎郎君的事既然我等已經(jīng)知曉,自然會全力相助,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睆埑蟹盥飞媳惆验L安張家目前的情況向他交代清楚了。宋輸略有心也說些什么,最終也只是化為一聲嘆息。
張承奉道了聲謝,有些感慨??吹綇埼膹剡@般反應(yīng),他明白這兩人的爭執(zhí)不僅僅是因為此次出使不成心里有怨,而是對沙州使府目前的政策有了根本分歧。這分歧也不能簡單歸納成主戰(zhàn)主和,牽扯到的是歸義軍的生存策略問題。沙州究竟是做為唐廷的一塊飛地,以偏僻藩鎮(zhèn)自居,處處受朝廷掣肘;還是為爭奪更多的生存空間,不惜與朝廷翻臉。
張淮深在張議潮有嫡子的情況下,以族子名義繼位,本就有些心虛,偏偏朝廷也不肯給他一個官面上的認證,正式授予旌節(jié)。出身無法改變,所以張淮深只能寄希望于朝廷,有意借朝廷的威信鞏固自己的地位,對長安的各類索求只得一讓再讓。
張文徹?zé)o疑是對沙州使府目前的政策有不滿的,這次出使讓張文徹見識了朝廷的虛弱,他的立場更加堅定。而自己剛剛的一番發(fā)言,在張文徹看來代表了張淮鼎的態(tài)度,讓他一下找到了自己這派人可以當(dāng)作主心骨的人物。
沒想到人還沒到敦煌,便已經(jīng)牽扯進了使府內(nèi)斗中去。
只是張淮鼎真就是這般想法嗎?張承奉不知道,便是張淮鼎本人拿沒拿定主意都不好說。不過就像張淮鼎所說,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當(dāng)晚,張承奉和張忠兒便在邠寧使府給沙州使團準(zhǔn)備的小院休息。飯后,張文徹主動來找張承奉敘話,不過卻沒有了白天那股勁頭,問了這張家這些年在長安的境況,又說了些沙州使府近來的動作,天色徹底暗下后,便自行告退了。
第二天上午,邠寧使府如約送來了三駕載滿絹帛的牛車。不過往黨項賊那押送的人就得張承奉自己找了。張文徹本想跟去,不過被宋輸略以使府要務(wù)尚未完成為由扣了下來。渾鷂子就不是人能管得住的了,他興致勃勃地就駕起了一輛牛車。正好三駕車,張承奉和張忠兒也各自將馬拴在車后,趕著車往慶州而去,希望能在天色徹底黑下來前趕到。
牛車步子踏實穩(wěn)健,倒是好趕,張承奉上手后很快就掌握了訣竅。不過牛車終究速度不是太快,渾鷂子有點耐不住性子,路上開始扯東扯西,回頭對駕車行在后頭的張承奉喊道:“小郎君,你怎么知道我們把這東西給人送去以后,他們便一定會放人?”
張承奉見他不認真駕車,費勁地伸著脖子在那喊話的樣子,有點擔(dān)心一會這不安生的家伙又鬧出什么事來,橫生枝節(jié),便沒好氣地喊了回去:“你只管駕好車,一會自有我和賊人交涉?!?p> 賊人扣下人質(zhì)贖金是一回事,撕票殺了人質(zhì)又是一回事,等會把東西送過去后,旁敲側(cè)擊地跟他們說明白這東西來自官衙的府庫,自然能讓他們曉得利害。
渾鷂子討了個沒趣,本來還想問問要不要準(zhǔn)備些兵刃弓箭,見張承奉這樣也就干脆閉上了嘴巴。
一路無話,一行人很快來到了慶州地界,看樣子有望在天色大黑前趕到。順著官道行了一陣,便有幾個蕃騎從路旁竄出,縱馬跑到了車隊旁。
這是賊人派出的探馬哨騎,遠遠看到了運貨的車隊到了,也不再躲藏。其中一個蕃賊上前抄起車上的一卷絹帛,似乎想要驗驗貨,和身邊的人叫嚷起來。
張承奉想著最后再忍耐些時間,趕緊救出家人便是,也不管他們怎么鬧騰,只是埋頭駕車往村里走。
等到馬車在幾個蕃騎護送下到了村口,天色已暗了下來。村口呼呼啦啦站著一大幫人,正是賊人傾巢而出,五六十個賊寇帶著刀劍,身前是張家二十多口人。看來早有探馬回報此事,蕃賊也準(zhǔn)備好收錢放人了,張承奉心下大定。
村口張家眾人中,有人向張承奉招了招手,看那身形姿態(tài)應(yīng)當(dāng)是張淮詮。張淮詮和身邊的看著他的賊寇比劃了幾下,得到允許后,便向張承奉這迎了上來。
張承奉一來一去不過兩日,便順利籌到贖金,著實讓張家人吃了一驚。張淮詮見到張承奉駕著牛車,會心一笑:“七郎你這兩天學(xué)了不少東西啊?!?p> 賊酋也走到牛車旁,清點起了絹帛,看起來頗為滿意。
空氣中已然有些涼意,賊酋裹緊了身上的虎皮,招呼手下來搬運這批財物。冷風(fēng)拂面,他打了個機靈,不知為何感到有些不安。邪性,這趟也太順利了,他想著。
村中又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一批蕃賊,押送著一隊隊被綁成長串的村民??磥磉@群賊人今天領(lǐng)了贖金,便準(zhǔn)備乘夜轉(zhuǎn)移了,倒是謹(jǐn)慎得很。
張承奉見那些俘虜中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不知等待著他們的是何種命運。但此時保全張家人性命為上,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賊人們押人的押人,運貨的運貨,還有幾人去一邊牽馬,看來還準(zhǔn)備給張家人留幾匹代步的馬匹。村口這塊空地一時混亂起來。
就在此時,村邊的林地里傳來一聲叫喊,賊酋聞聲神色大變。
張承奉往林子里看去,只見一個蕃賊哨騎從陰暗的樹木間躍出,嘴里還呼喊著什么。只是還沒駕馬往前跑幾步再次叫出聲,背后一道虛影閃過,一支羽箭已從他后頸插入,堵住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