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打從娘胎里起,何朵就對貧窮有了深刻的感知。許嬌蘭早在女兒咿呀學(xué)語時就已經(jīng)開始耳提面命地教導(dǎo)她“人窮志不窮”“行的正走的直”“知識改變命運”“長大以后光耀門楣”之類的話。等何朵再長大點的時候,逐漸開始明白,原來每天絡(luò)繹登門的客人竟然都是討債的債主。
債主們往往都是閑庭信步的來到家中,跟平日里飯后串門閑聊幾乎沒任何區(qū)別。何朵會微笑著乖巧地給客人奉上熱茶,但和以前不同的是,客人們對她逢場寒暄的夸贊卻越來越少。
如果父親在家,就會給客人點上一支煙,主客兩方各自抽著悶煙,好半天都不會有人說話。
如果家里只有母親,母親則會在寒暄之后一邊繼續(xù)收拾家務(wù),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客人閑聊。
不論哪種場面,債主都是統(tǒng)一的沉默。或漫不經(jīng)心、或面無表情、或時不時嘆口氣,像樣連貫的話語卻很少有。大多時候都是發(fā)呆般坐上個把小時,末了突然悶出一句:
“給湊合上一點錢吧,這兩天家里事多,等著錢花?!?p> 或者:“這兩天手頭松快點了沒?先給湊點錢。”
何勝軍通常都不會搭話,而是木然地抽著煙。等客人的內(nèi)心焦慮到七零八碎時,他才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一句:“再等等吧?!?p> 在何朵的印象里,父親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沉默到客人自行離開。
由于經(jīng)濟過于拮據(jù),何勝軍更多時間都在各處煤礦上干活,白天在家的時間并不多。所以在何朵的印象中,大多數(shù)債主上門催款時,家里都是母親在應(yīng)對。很長一段時間里,何朵甚至以為父親是故意躲出去的。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們這家里的光景,三個娃都要上學(xué),他爸連學(xué)費都還沒有交齊呢,這外面的活一天掙多少你也有數(shù),哪里能湊到閑錢???他爸成天干活累的那樣,再逼一步只怕就要累死了!”
“我是真沒錢,但凡是我有那么一毛兩毛,肯定全都拿出來給你!唉,這日子,真的是不知道怎么熬。我這輩子真是沒能投胎成男人,不然我也早跑出去挖礦還債去了!”
“我這一天天過的沒臉沒皮的,連害臊的資格都沒有了。要不是為了這三個娃,我肯定一口老鼠藥就過去了!哪里像現(xiàn)在這般受苦!”
許嬌蘭和丈夫的反應(yīng)不同,她通常會嗚咽著傾訴自己無盡的苦楚,每每傷心之時甚至淚濕眼眶。
等何朵聽逐漸明白了大人的話音,熟悉了這些場合后,只要一看到家里來人,她就會立刻警覺起來,以至于連端茶倒水都會有些憤慨。雖然欠債索要天經(jīng)地義,她卻依然忍不住會對來人怒目而視。作為一個毫無能力的小毛孩,她能做的也只有盡力在來人面前挺直腰板。
何許夫婦雖然連年小吵不斷,但是自打小女兒出生后,激烈的吵架便已極為少見。只有那么一次,兩人因為錢的事情發(fā)生爭執(zhí)。起先是許嬌蘭絮絮叨叨一直在說,何勝軍始終不語。等許嬌蘭問得急了,何勝軍突然一聲咆哮,惹的許嬌蘭勃然大怒。兩人吵的互不相讓,何勝軍一惱,甩手就是一只碗砸到了地上。
“咣!”一聲清亮的破碎聲響起。
“咣!”另一個清亮的破碎聲響起。
許嬌蘭不甘示弱,毫不猶豫地拎起一個碗砸到了地上。
起初何朵對父母的爭吵并不在意,這樣的畫面她早已見怪不怪。因此父母吵父母的,她只悶頭慢慢地吃飯。等到兩只碗紛紛砸到地上以后,她才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她不知可以做些什么,下意識的反應(yīng)就是大哭,像其他家的孩子那樣嚎啕大哭,她感覺這樣應(yīng)該能引起爸媽的注意力。
何老太太聞聲趕來,夾在兒子兒媳中間,大聲地斥責(zé)著兒子。
何朵兀自站在那里哭泣,她以為會有人過來抱抱她,安慰一下她,然而沒有。
父母的爭吵成功結(jié)束,奶奶勸架結(jié)束后便自行離開。何朵擦掉眼淚,獨自側(cè)躺到床上發(fā)呆,不一會兒便悠悠睡去。那時她六歲,悲傷不過一夢。
因為買不起肉,何家飯桌上常年只是饅頭,面條,米湯和咸菜。紅西鄉(xiāng)的農(nóng)民們一日三餐都以主食為主,菜只是個調(diào)味品。一家子好幾口人,吃飯時一般只需炒一個熱菜,再配兩個咸菜便可。有時候四五個人甚至連一盤熱菜都吃不完,這吃剩的菜便會留到下一頓,用蒸籠熱一熱繼續(xù)端回飯桌上。如果還是沒吃完,那就繼續(xù)留到下下頓。炒菜的食材往往都是土豆、蘿卜、白菜等可以長期囤放的蔬菜。只有夏天雨水充沛的時候,才能吃到地里長出來的茄子、豆角以及黃瓜和玉米等。
為了哄孩子們吃飯,許嬌蘭通常要變換多種方式烹飪同一個食材。比如蘿卜絲用清炒、辣炒、涼拌就就可以變成三種不同的菜,蘿卜絲炒雞蛋、腌蘿卜絲也是常用的手段。土豆的話就是酸辣土豆絲、醬油土豆絲、炒土豆片,或者炒土豆條等等。偶爾何勝軍會買回來一條五花肉,許嬌蘭便會鄭重其事地把肉分成四五段,用開水就著鹽煮到三四分熟,之后放在櫥柜里,冬天的話就放在院里的空缸中。這樣處理過的肉存放時間會長一些,等需要時便會從中取出一塊,切小片后配上輔菜一頓爆炒,那勾人的肉香立刻飄滿整個小院。
以何家的經(jīng)濟實力,每周平均會有一到兩次,餐桌上能夠出現(xiàn)葷菜。這往往全家最興奮、也最拘謹?shù)臅r候。孩子們圍坐在桌子邊,一邊拼命啃著饅頭,一邊雙眼不離地瞅著盤里的十幾片肉。
每一片肉含在嘴里,就能夠一連吃下去好幾口饅頭。
不過沒有人好意思一直夾肉吃。許嬌蘭便會把瘦肉挑出來,分別夾到孩子那一邊,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叨叨著,催促三個孩子吃。這也是孩子們最乖巧溫順聽母親話的時候。
肥肉向來不受孩子們的待見,那就由何勝軍解決。有時候一大塊肉里既有瘦肉又有肥肉,何朵就會小心地把瘦肉啃掉,剩下的肥肉夾給父親。何勝軍則毫不猶豫地吞下,承擔(dān)著一力“對抗”肥肉的“艱巨”任務(wù)。
“媽,你也吃!”
“我才不吃,看著就覺得膩味。”
“我早吃膩了,做飯的時候光嘗味兒就吃了好多?!?p> 每每何朵規(guī)勸母親吃肉時,許嬌蘭都會有各種理由推脫。何朵便放心地享受肉菜的美味。
家境的窘迫導(dǎo)致許嬌蘭每次添置吃食或衣物時都束手束腳,別的家庭主婦可以買到的東西,許嬌蘭往往要攢更長時間的錢。九十年代的紅西鄉(xiāng),農(nóng)民之間的貧富已經(jīng)明顯拉開,拋開最普通的大多數(shù),極窮和極富之家便是十里八鄉(xiāng)家喻戶曉的對象。
雖然何朵很愛爸媽,很為他們驕傲,依然不免在無意間被別人家新鮮的物件所觸動。尤其是碰到別人家開飯的時候,即便她會馬上識趣的跑開,但轉(zhuǎn)身時余光瞥到別人家飯桌上豐盛吃食的一霎那,內(nèi)心仍會不覺生出一分艷羨。
曾經(jīng)屁顛屁顛跟在何勝軍身后打雜的劉月生,如今搖身一變成為紅西鄉(xiāng)首富。劉月生俊逸灑脫、儀表堂堂,為人機敏善變,極具籠絡(luò)人心的手腕,在他的精明經(jīng)營下,財富以遠超日進斗金的速度快速積累,讓他多年來穩(wěn)穩(wěn)地坐著紅西鄉(xiāng)首富的寶座。
作為劉月生的小女兒,劉曉晨生來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劉曉晨天真爛漫,又錦衣玉食,被父親像公主般保護在象牙塔里。何朵與她是兒時最要好的玩伴,幾乎每天都會混在一起。兩人按照各自的方式大相徑庭地生活著,玩的卻非常投機,窮爸爸富爸爸的概念在兩個孩子身上似乎并沒有什么影響。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我們不信他有錢走遍天下,我們只信有理走遍天下?!?p> 許嬌蘭日復(fù)一日耳提面命地教導(dǎo)著女兒。
在母親成功的教育下,何朵堅信學(xué)習(xí)可以改變一切,堅信未來屬于努力的人。“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足夠努力,你們今天有的,終有一天我也會有,并且會更好!”
何朵牢記母親的教誨。家境的貧寒不僅激發(fā)了她努力學(xué)習(xí)的拼勁兒,也塑造了她不卑不亢的樂觀性格和韌性。
九六年的紅西鄉(xiāng),家家戶戶看的普遍是十四寸的彩電,住的也是磚窯結(jié)合的平房,只有劉月生家蓋起了村里唯一的三層小洋樓。任何一個人到了劉家,都會被那氣派的真皮沙發(fā)、席夢思大床、歐式柜子、水晶大吊燈和三十四寸大彩電震驚不已。而那村里的第一臺電冰箱,也成了人人驚嘆的寶貝。劉家也是村里唯一一個自有鍋爐的人家,氣派的大院子里專門建了一個鍋爐房,冬天自己燒煤供暖,不像其他家那樣燒炕或者鐵爐子,家里再也不用擔(dān)心因取暖燒炭而導(dǎo)致煤煙嗆鼻,而是常年干凈利落。
劉月生家毫無疑問成為遠近村民聚會的朝圣地。
如今的何勝軍,由于連年欠債并且持續(xù)四處借錢,早已習(xí)慣把身段放低。他和其他人一樣,多年來默默地尊劉月生為首。時間久了,刻意也好,順其自然也罷,陳年舊事的影子似乎已經(jīng)飄出了人們的腦海。何許夫婦偶爾會來劉家打牌追劇嘮嗑,劉月生和媳婦倒也熱情好客,何朵等小孩更不必說,來去自如。
這天何朵吃完飯,下意識地來到了劉曉晨家。本打算蹭蹭她家的大背頭電視機看劇,不曾想劉曉晨家卻大門緊閉。
“曉晨?”何朵輕輕喊了一聲。
由于離得遠,聽不清里面是否有回應(yīng),便走上前好奇地從門縫里湊了上去,看看家里有沒有人。
這一瞥,便看到劉曉晨一家正嚴肅地圍坐在飯桌邊,桌子上堆了十幾個大塑料瓶,每個瓶子里都塞滿了一塊錢的硬幣,而劉家一家正在聚精會神地數(shù)著錢。
何朵趕緊回轉(zhuǎn)身子麻溜地離開,內(nèi)心感慨無比:“這么多的錢,爸哪怕干一兩年的活只怕都攢不到?!?p> 與此同時,劉曉晨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了出來:
“這五瓶給我哥,這五瓶給我?!?p> 見多了貧富差距,何朵對此也慢慢免疫了。反正自己學(xué)習(xí)成績好,雖然財富比不上別人,但學(xué)習(xí)上可沒人敢跟她相比。這是她遠近聞名的一大抓手,務(wù)必抓牢抓穩(wěn),不可松懈。天生記憶力好的何朵,學(xué)習(xí)方面向來是輕松駕馭,放假無聊之時還會偶爾代表老師去其他同學(xué)家輔導(dǎo)作業(yè)。
“曉晨家的錢,多到垃圾堆里都是。上一次田鳳在她家門口的坡里翻方便面袋,竟然在一個火柴盒里翻出來了五塊錢!”明子神秘兮兮地說道。
“真的假的?”何朵半信半疑。
“騙你干啥?嘿嘿,我昨天在他家看電視,出來時在門口的臺子縫里,撿到了一塊錢!你看!”明子從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一張被他撫摸了無數(shù)遍的人民幣。
何朵恍然。她最清楚劉曉晨和她哥哥的性子,兩人都是那種大大咧咧不記事的性格,光她自己都有好多次在劉家沙發(fā)縫或者玩具里看到零錢,更別說這些犄角旮旯了。
“龍龍和小泉子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以后每天都要去劉曉晨家門口的垃圾堆里玩會兒,順便找寶藏。”明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