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大人從前暗示過我,說神女大人很介意別人說她老,雖然這回神女大人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看開了,還叫神君大人不要自傷。
但我私下里確實發(fā)現(xiàn)了好幾次神女大人對著鏡子顧影自憐的情形。
可見神女大人真的很介意年紀。
但是……什么叫“哥哥也莫要自傷”?
神君大人自鴻蒙初開便已化生,比神女大人大了不知多少歲,如今雖然一頭長發(fā)雪白,但別的衰老痕跡一絲都沒有,何需自傷,又何曾自傷?
神君大人就算是傷,應(yīng)該也是為了神女大人而傷吧。
“阿姐跟神君大人是不同的。”小蓮花坐在無垢湖邊托腮遠望,漫不經(jīng)心地跟我聊天。
這幾個月我一直和神女大人同住,與小蓮花混熟了,才知道他并非性子冷,而是九幽只有神女大人和他兩個,天長地久的,想說的話早就說完了,不想說話時自然懶得開口,余下一些卻是不用說,只憑眼神也能意會。
小蓮花性子直,說話也直,幾乎有問必答:“阿姐自化生以來未曾有一刻修煉,明明九幽沒有仙氣,阿姐卻神力強悍;明明生于邪穢之地,阿姐卻不曾墮魔。若非阿姐確實是神君大人同根雙生的妹妹,只怕誰都會將阿姐視為妖魔?!?p> “神女大人不是妖魔?!?p> “我知道?!毙∩徎ㄞD(zhuǎn)頭看我,他記憶恢復(fù)得很快,不但數(shù)月前被小花拍額頭的仇想了起來,就連往生幾千年的事也記起來七七八八。
我在他面前時常會有一種輩分年紀混亂的錯覺,有時覺得自己是個玩伴,有時覺得是妹妹,有時又覺得干脆成了晚輩,但無論如何,小蓮花都是用我的真身化的形,某種程度上說,我仍待他如玩伴一般喜歡。
“我只是打個比方。”
我點點頭,道:“所以,這跟神女大人在意年紀有何關(guān)系?”
小蓮花卻搖頭:“阿姐這次來秘境,一是為救我,另一則,便是為了追究壽數(shù)真相。神靈都有神骨,可憑其判斷年歲??砂⒔慊艓兹f年,最近卻時時感覺到力不從心,仿佛有神隕之象。說來也是奇怪,妖族壽數(shù)長久卻易心性不穩(wěn),走上邪路;魔族壽數(shù)短暫卻天生神力強悍。這兩族特性,阿姐竟然都有?!?p> 他又去看無垢湖了,聲音縹緲,仿佛是從風(fēng)里吹來的水汽:“在早些年,我還是蓮花形態(tài)時,九幽寸草不生,十分荒涼,那里的每一顆石頭,每一片沙壤都藏著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邪惡意念,我與阿姐自然不懼區(qū)區(qū)邪念,然而天長地久,阿姐的性子就漸漸古怪起來,時不時突然發(fā)脾氣,又或者痛哭,悲傷。我連人形都未化出,幫不了阿姐。阿姐自覺不對勁,便來秘境尋求神君大人的幫助,等阿姐再回九幽時,已帶回了涅槃花,阿姐先以涅槃花加持神力,將滿九幽邪念掃蕩一空,再借涅槃花之天賦助我化生。因怕我寂寞,又請涅槃花點化九幽每一寸土地,化腐為新,重燃生機?!?p> 他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有些不適應(yīng),略略調(diào)整呼吸才繼續(xù)道:“后來阿姐化為真身沉睡了數(shù)十年,才逐漸恢復(fù)了神識清明?!?p> 心性無故大變,神力無故強悍,確實是妖魔兩道的特性。
若是壽數(shù)早夭這種特性神女大人也有,可就真說不清了。神女大人分明的的確確是神木,怎么渾身上下都是與神靈相悖的特性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跑去問神君大人。
神君大人竟也不瞞我:“她雖是神木,卻是至陰,與神域不容也就罷了,陰差陽錯又去了九幽那等不見天日之地,加之九幽有遠古之時眾天族舍棄的欲念,如同熬蠱一般,所有陰鷙邪思都朝最強大的她依附而去,以至于化生也艱難無比,遑論只是心性大變?!?p> “那……神女大人的神力從何而來?”
“想必是化生之前,無意識吸收了陰邪詭譎之氣。”
“哦……”我恍然大悟,“所以,神女大人并非走了妖魔兩道的修煉路子,而是天賦異稟,化腐朽為神奇啦?!?p> 若是如此,心性不穩(wěn)倒成了不值一提的小毛病。
“不過……”神君大人道,“沒了那些邪念,陰氣,腐朽之息。她便無法長久維持神力,神靈沒有神力,如同凡人沒有氣血,衰亡只是遲早的事?!?p> 我大驚:“那,那怎么辦?”
神君大人屈指往我額頭彈了一下,笑道:“小小年紀,操心那么多做甚,去玩兒罷?!?p> 神君大人這是在變相的拒絕。我雖然小,卻很多事都懂了,只得訕訕離開是非亭。在經(jīng)過九陽廳門口時,我回頭看去,神君大人身形蕭索,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寂寥。
直覺令我心慌,我轉(zhuǎn)頭跑進九陽廳,問小花:“小花小花,你是不是去過九幽?”
神女大人曾說,小花是神君大人的伴生神武涅槃花。而小蓮花說,神女大人曾帶著涅槃花回到九幽,將滿九幽邪念掃蕩一空。
能被稱為涅槃花,又是秘境出去的,除了小花應(yīng)該沒別個了。
“是啊。怎么了?”
我問:“九幽沒了邪念,又滌蕩腐朽,重?zé)ㄉ鷻C,神女大人失去神力來源,是不是會死?”
小花正擦拭著擺放在博古架上的兩根黑漆漆的尖銳長條,聞言慢吞吞道:“啊,沒錯。所以呢?”
還所以呢?我上前道:“你怎么這么平靜,神女大人是神君大人唯一的妹妹,她若死,神君大人肯定會難過的!”
“哦?!?p> 我:“……”
小花:“她不會死的,你少擔(dān)心?!?p> 我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為什么?”
小花停下動作,認真看著我:“你知道為什么我沒有名字嗎?”
“為什么?”
“神靈的名字會被載入神譜,得信徒供奉,與天地共享長生。但我是神君大人的神武,神力與壽數(shù)都源于神君大人,只要神君大人在,我就在?!毙』ㄒ贿呎f話一邊仔細擦拭那兩根長條,擦完再用神力反復(fù)清洗,末了擱回架子上,走到另一邊,開始收拾神君大人的書案,好半天才把最后一句說出來,“故而沒有名字?!?p> 我覺得奇怪:“你沒名字,跟神女大人不會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小花斜了我一眼,似乎一點交談的興趣都沒了,只管低頭做事。她就是這樣的性子,有興趣時,什么都能說笑,沒興趣時,便冷著一張臉,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污了她的耳朵。
“小花,說說嘛!”
“……”
“真不說啦?”
“……”
我沒法子,只得垂頭喪氣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作恍然狀:“莫非神女大人是因為沒有名字,不能得供奉長生,眼下又沒了神力來源,才尤其在意壽數(shù)么?神女大人真可憐!”
“蠢才蠢才?!毙』ü蝗滩蛔〕雎暢爸S,我腳下一緩,立刻轉(zhuǎn)身進來,聽她條條款款地辯,“就算她能得供奉,只怕也消受不起。功德有善惡之分,惡者為罪業(yè)。罪業(yè)于神靈來說相當(dāng)于白紙污漬,極傷神軀。神域的神靈還好,多少能依靠修煉或吞服丹藥的法子將其轉(zhuǎn)化或泯滅,神女大人既無陽神之能,又不能吞服神域丹藥,可如何化解?我不妨實話告訴你,神女大人接下來不但會壽數(shù)不永,連化形后的容貌也會逐年老去。只不過她單純,還未意識這一點罷了?!?p> “那怎么辦?”我急了,“神女大人與神君大人同根雙生,她若老去,甚至衰亡,神君大人會不會也受影響?”
“自然是有影響了,你沒發(fā)現(xiàn)神君大人頭發(fā)全白了,如今也挺有脾氣么?”
我才化生兩年,哪里知道神君大人這脾氣是什么時候有的?頭發(fā)又是什么時候白的?
在我眼里,神君大人一直都是這樣,沒變化啊。
小花大約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才不吝賜教繼續(xù)道:“以前神君大人青絲如瀑,很少悲春傷秋,更從未有過給誰梳頭打扮的喜好。這些都是我從九幽回來之后才有的。我說起名字與神籍,不過是要告訴你,神女大人的壽數(shù)與神域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她天生就與我們不同,修煉的路子自然也得另外發(fā)掘。你不要管了,神君大人心里有數(shù)?!?p> 小蓮花果然說得不錯,小花雖然看著冷,實則驕傲自負,是個受不了周遭人物犯蠢的神靈。她既然說得這么有把握,我便多少放了些心。
卻聽小花繼續(xù)哂道:“……什么對壽數(shù)在意,她分明是對容貌不自信,借口罷了。”
“不可能,神女大人很漂亮啊?!?p> “你又沒見過她的真身,怎知她漂亮?”
我確實沒見過神女大人的真身,但神女大人來秘境,已經(jīng)是頂著極度不適的壓力了,若化成真身,便會發(fā)動神樹的本能,豈非更加衰弱不堪?
小花稍稍抬高下巴,揚著秀長的脖頸道:“你沒見過,我卻見過,比起神君大人,神女大人的真身可算丑得無與倫比,一言難盡。整個九重天,我再沒見過有神女大人那般丑陋的神樹了。我只在九幽待了半個月,回來卻做了整整三個月的噩夢。你說丑不丑?”
九重天能被稱為神樹的并不多,除了神君大人和神女大人是真真正正的自天地初開時便存在于世的神樹,其余都是自遠古時代存活至今的靈樹,因經(jīng)歷了久遠的歲月,得天地造化,最終化生修煉成了神明。
我沒見過神君大人的真身,卻見過其他幾位神樹的模樣,當(dāng)真是風(fēng)儀無雙,賞心悅目。
只是小花說話向來習(xí)慣夸張兩分,我不得不懷疑道:“真有那么丑么?”
小花道:“客氣點說,還算過得去,至多顏色難看些,模樣古怪些。但若與神君大人相比,便是一個天一個地了。”她忽然想到,“神女大人最近又愁眉苦臉了?定是你說漏了嘴,又提了年紀之類的字眼。她本就自哀容貌,再加個年紀的坎兒,豈非傷上加傷,傷得沒完沒了?”
我冤枉:“分明是神君大人上次失言,關(guān)我何事啊?!?p> 小花哦一聲恍然道:“原來是那次,哇——那么久了還未開懷,神女大人果真越發(fā)魔怔了。”小花擦干雙手,引著我往廳外走去。“我有時真羨慕神女大人,有神君大人運籌帷幄,她什么都不用操心。”
有神君大人這樣的哥哥,確實是一件美事。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真心道:“小花你真好!”
小花笑道:“好什么?”
“你今天坦言相告,我可輕松多了。”
“是吧?!?p> “嗯?!?p> “幫個忙?”
“什么忙?”
“你過來些?!?p> 我便上前兩步,小花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我頭上一拍,獰笑道:“叫你耍心眼子!哼!”
我額頭驀地生痛,只覺一股沁涼的寒氣竄入腦海,然后茫茫然轉(zhuǎn)身去看,小花正認真收拾著神君大人的書案,她抬頭看到我,意外地挑了挑眉:“你來做什么?”
我糊涂了一下,我……我來做什么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