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失明了。
準(zhǔn)確來說是半失明。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甫一睜眼就只看得到影,看不到顏色,光影也模糊了些。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居然還笑得出來:“沒關(guān)系的,反正九幽原就黑暗,有顏色沒顏色都一個樣。”
這怎么能一樣?
阿清愛美,愛漂亮的東西,若是看不到顏色,該有多痛苦。
照夜也無心琢磨那堆石頭了,圍著阿清問:“是神力受損的緣故?”
阿清搖頭,什么也不說,只是問:“你們方才在做什么?”
她不肯說,我們也無法強迫她說,只得道:“我們在做一樣?xùn)|西,是要送給你的禮物?!?p> 阿清高興極了,不住往那地方探去視線:“是什么好東西?做好了嗎?”一副恨不得就拿到手的期待模樣。
我強顏歡笑道:“還差兩天,阿清再等等?!?p> 阿清極好說話,讓她等,便真的不問了。
看著阿清往日通透靈性的眸子變得黯淡,我心里一陣陣發(fā)堵。照夜直接握緊拳頭:“阿清,你身體不適,為何化形?”
我也有同樣的疑問,便也看向阿清。
阿清道:“心里裝著事,不好一直耽擱,”她看向我,“你去把他們幾個找來,我今日送他們往生。你別擔(dān)心,你是鬼神之身,在九幽待萬萬年都不怕,但等我恢復(fù)一些,也會送你走的。”
我根本不擔(dān)心這事,卻也不想浪費阿清的心力再多說什么,便點點頭,去找許老爹他們了。
許老爹一行人自從洗魂過后,沒過幾天便徹底失去人間記憶,猶如初生嬰孩一般,滿心都是對九幽的好奇,他們?nèi)宄扇海刻煊喂?,總也沒個定性,叫我一時尋得好苦。
好在沒忘了阿清的吩咐,他們從未下過冥河。
我當(dāng)初離開冥河結(jié)界時,腦子里應(yīng)當(dāng)也如他們一般,還殘存些許執(zhí)念,但被那燈光一照,便立刻忘了個干凈。
我在九幽的記憶,是從神樹上滑下來以后開始有的,又是從被照夜領(lǐng)著離開結(jié)界時開始清晰,至于在被燈光晃眼一照前曾執(zhí)著過什么事,便不知道了。
只是隱約覺得,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甩了甩腦袋,繼續(xù)滿九幽喊魂。直到冥河退潮許久,天色更暗以后,才把他們找齊。
在回去的路上,許老爹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眉耷肩地尾在我后面,一直偷偷瞧我。我被他盯得脊背發(fā)寒:“許老爹,你有什么話就直說?!?p> 許老爹撓了撓頭,一臉討好的笑:“小仙子,我總是覺得你面善,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了?!?p> “沒錯,你們洗魂之前就認(rèn)得我?!?p> 許老爹哦了老長一聲:“怪不得,怪不得我一見你這女……小仙子就一陣眼熟?!彼脨烙制婀值厣陨晕孀∽?,似乎想不明白怎么會蹦出個“女”字,后半句便底氣不足了。
洗魂只是洗去人間記憶,并不會干擾到來了九幽以后發(fā)生的事。譬如我當(dāng)年從神樹上滑下來,洗魂洗了整整一年,那大半時間都泡在水里,成日與那些陌生的魂魄飄來蕩去地擦肩,單調(diào)又乏味的日子過了一百多年都沒忘掉多少。
許老爹應(yīng)當(dāng)也是如此。
“到了。”我將他們帶到阿清身邊,看著照夜。照夜情緒還好,看來阿清的眼睛問題不大。
因為魂靈只有七個,阿清為省事,直接用術(shù)法開道。
仍是幽潭上空,天幕如焦紙一般蜷縮起皺,而后黑云翻滾,扭曲成深深的漩渦,許老爹一直盯著我的方向,欲言又止。我揮揮手,叫他專心。
他便轉(zhuǎn)過頭去。
阿清的術(shù)法比起照夜來既溫柔又澄澈,雖然有風(fēng),卻是和煦春風(fēng),卷著清涼怡人的冷翠色神力包裹著魂靈,風(fēng)力持續(xù)增強,也同天上的云海漩渦一般扭曲盤旋起來。
我漸漸看不到許老爹的面孔,漩渦外圍裹挾著沙塵,掀起了數(shù)丈高的沙墻,逼得我不得不偏頭躲避,再回頭時,渡魂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九幽只剩我與照夜和阿清三個。
阿清面色蒼白,原地晃了晃:“好了,萬事安定,我可以去睡了。”她軟倒在照夜懷里,看著我,嘴唇開合數(shù)次,最終敗于我沒有名字這種憾事,直接道:“這次我可能睡得久些,你們不要擔(dān)心我。等我下次醒來,便送你。”
她看著我,我搖頭:“阿清,你好好兒休養(yǎng),我不急?!?p> 她看了看我,又垂眸掃了一眼照夜的臂彎,好似明白了什么:“好,我也不急。”
阿清又恢復(fù)成神樹模樣。
九幽更空了。
照夜也比以往更沉默,好在他不再一個人沉默,是同我一起。我們都在苦惱一件事——去哪里找繩子。
照夜捏著已經(jīng)做好了的鮮紅珠子一語不發(fā),忽然他并指為刀,一口氣斬了一截頭發(fā)下來:“用這個。”
他也真是狠,齊根斬的,為的就是留得夠長。
若非他刀術(shù)精湛,我都怕他把自己斬禿一塊。我捏著那一縷頭發(fā),又心疼又好笑:“謝謝?!?p> 他并不接受:“你磨珠子,我給頭發(fā),公平。”
“對,公平,都是心意?!蔽冶汩_始挑頭發(fā),找最長最粗的,照夜拿燈給我照亮,挑了半天,終于挑到合適的,開始編絡(luò)子。
頭發(fā)太細(xì)了,不多弄幾根編成絡(luò)子,容易斷。
我們埋頭弄了兩天,終于把手串做成了。照夜捧著手串露出一個僵硬的大笑臉。也就是那一刻,我有了些許猜測:“照夜,你……鬼身是不是不如常人靈活?”
照夜一點都不忌諱這個話題:“是。除了關(guān)節(jié)處,其余都是半僵之態(tài)?!?p> 怪不得他一直木著臉,很少有表情,顯得臉色臭臭的,活像別人欠了他十萬八千個阿清。他舉著手串照燈,看得分外滿足:“這個珠子確實好看,你在哪里尋的?”
我抬手一指,見他有些困惑,不由道:“你沒去過那里?”
照夜老老實實點頭。
我又懂了。
我怎么那么聰明,照夜本性耿直,不擅說話,行事一板一眼,即便在這九幽待了……他待了多久來著?我不知道,但應(yīng)該有很久很久。我在九幽也待了一百多年,此前從未見他做過與渡魂,守魂,護阿清無關(guān)的事。
想來以前也是如此。
何況這種石頭是上次渡魂后,山體崩裂暴露出來的,就算他以前到處逛過,又怎么可能看得到呢?
“你若是喜歡,我明天帶你去?!?p> “好。”
自從成為鬼神之身,一日夜我總要睡上三五個時辰,否則便會累。我在幽潭邊閉眼睡去,再被他拍著臉醒來:“醒醒,五個時辰了。”
五個時辰了?!
我噌地坐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走走!我們快去快回?!闭找棺叩帽任铱斓枚啵覄傉f完,他已經(jīng)超過我老長一段路,“過了過了,右拐!”
那是我第一次同照夜為了一件與魂靈無關(guān)的事而出發(fā),心情尤其激動興奮,我們挖了許多石頭,照夜灰頭土臉,我土臉灰頭,彼此一對視,我哈哈大笑,他嘴角咧了咧,亦十分開懷。
阿清沉睡了足足兩個月才醒來,令我們擔(dān)憂的是,她眼睛更不好了,不但看不到顏色,連光影都徹底模糊起來。照夜扶著她往一處光滑石頭上坐著,放輕了呼吸問:“阿清,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阿清仍是笑著:“沒有。”她摸索著拍了拍照夜和我的手臂,“你們別擔(dān)心。我已經(jīng)知道問題所在,不在我,是我哥哥?!?p> 照夜精神一振:“怎么講?”
“神域消亡后,望嵐秘境損毀,我哥哥的真身傷了根須,又帶著眾多往生魂靈強行自降中天,折騰得元氣大傷。中天仙氣不如神域純粹濃厚,他久久難以恢復(fù),我與他一陰一陽,互為表里,既然陽衰,必然陰盛,我遭到反噬,也自然一時恢復(fù)不了?!?p> 我道:“那你原本是已經(jīng)可以恢復(fù)了,還是仍有傷痛?”
“最差也就之前那次一樣了?!?p> 照夜捏了捏拳頭,我真怕他說出什么氣話來,在他眼里,管他什么鬼怪神靈,神域中天,凡是對阿清不好,他是什么都敢說的。我拉住他要起身的動作,掏出手串來:“阿清。你醒來正好,你摸摸看,這串子有光的,瞧瞧喜歡不喜歡?”
手串的光細(xì)碎而明亮,轉(zhuǎn)動時更是耀目。
阿清拿到眼跟前看了又看,當(dāng)真問了一句女孩子最關(guān)心的話:“是什么顏色?好亮的珠子。”
照夜又捏緊了拳頭。
我道:“是紅色的。很漂亮的紅色?!?p> “啊,紅色!那肯定很漂亮!”她高興地把手串戴上,晃了晃,發(fā)絲絡(luò)子的尾端垂了兩顆顏色不同的小珠子,撞得嘀哩哩輕響,“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