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是他,我鼻子一酸,感覺立刻就能哭出來,心情卻前所未有的輕松。
“燈,放下。”他冷冷道,“別碰?!?p> 我訕笑著將燈放回地上,問他:“照夜,你在哪里?有沒有受傷?”照夜是鬼身,除了沒有體熱和呼吸,若是受傷,也會流血疼痛。他沒有回答我,我只得硬著頭皮再問,“照夜?你還好么?怎么不說話?”
他終于出聲了,這次聲音暖和了些,不似之前嚴(yán)厲:“無事?!庇值溃鞍察o?!?p> 我聽出了大概方位,摸索著爬過去——沙地濕軟多水,因?yàn)榉讲诺貏由綋u又滾落了許多山石,實(shí)在不好走。到了幽潭附近,我沿著幽潭轉(zhuǎn)了半圈,可惜沒有燈,目力有限,什么都看不到,不過只要知道照夜就在那上頭,我便安心了。
我坐在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上,捧著下巴默默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感覺九幽好像冷了許多,還有風(fēng),我抱臂使勁兒搓了搓,下意識就要往掌心呵氣,然后才想起自己是魂靈,沒有熱汽呵得出來,便作罷了。
唉……
九幽這么暗,又這么冷,我一個魂在下頭坐著,再被嗖嗖冷風(fēng)撩撥著,要不是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只怕還要再嚇?biāo)酪淮?!我抿了抿唇,如此腹誹一番后輕輕咳了下嗓子,方安靜地坐在石頭上,腦袋空空地繼續(xù)等照夜。
我從退潮等到漲潮,再等到退潮……
“噗通!”
我渾身一哆嗦,受驚的兔子似的彈了起來:“什么東西!”
有東西掉進(jìn)幽潭里了!
九幽太暗了,我趴在幽潭邊上往下看,除了坑中心離我有些距離的根須山能勉強(qiáng)看清楚,余下全是暗影。
“照夜!上面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了。你還好嗎?”
照夜沒有回應(yīng)我。
我不知怎么的,心臟猛地一跳:該不會是照夜掉下來了?
很有可能!這九幽除了我,除了照夜和阿清,還能有什么活物?其他魂靈都被送走了呀額……應(yīng)該。若不是照夜,照夜便不可能不應(yīng)我。
我又是一個哆嗦——九幽的風(fēng)越來越大了,呼呼地刮。
我搓了搓胳膊,就要往幽潭下面跳,方才那東西掉下去的時候分明有水花飛濺之聲,雖然照夜不用呼吸,但他沒有拿燈,沒有燈,鬼身在水中仍會不斷吸納水中陰氣,水中陰氣全是鬼怪濁物所化,既陰邪又冰冷。若是不早點(diǎn)把照夜撈出來,等吸納多了,對照夜的鬼身有害怎么辦?
不行!
我忙將伸進(jìn)去的兩條腿收回來,飛快往放燈的地方跑,我得去拿燈,有了燈,就算我一時撈不動照夜,也可以保他鬼身無虞。然而事實(shí)證明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正在我碰到燈的時候,忽然半空又傳來一聲:“別碰!”
這一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冰冷嚴(yán)厲,我膝蓋一軟,險些就摔了個大馬趴?!罢找梗蔽揖退阍偻ㄇ檫_(dá)理,再善解人意,此刻也委屈極了,我想不明白,“你為什么不理我。我以為是你掉下來了。”
照夜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費(fèi)力道:“無瑕分心,你乖乖的,安靜些。也別碰燈,那燈焰乃神火所續(xù),可燃燒魂魄,危險得很。”
他平日說話總是平淡無味,甚至冷冰冰,少有這么溫柔耐心,像哄孩子似的語氣,我立刻受用極了,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那你小心些,我不打擾你?!痹捯魟偮洌忠宦暋班弁ā睆挠奶独飩鞒鰜?。
我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坐了回去,繼續(xù)捧著下巴等。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我都打瞌睡了,照夜才終于從樹冠中飛身而下,來到我面前。
他驚訝地看著我。
多新鮮,他竟然能驚訝地看著我:“你在睡覺?”
我摸了摸嘴角,沒流哈喇子,想著沒有丟臉,就直接說了:“我累了,沒忍住。是不是耽擱什么了?我沒聽見你叫我。”我想了想,又問,“神女大人怎樣了?”
照夜一臉復(fù)雜,將我看了又看:“魂靈是不會睡覺的,鬼身也不會?!?p> 我有點(diǎn)懵:“什么?”
“你跟我來。”照夜轉(zhuǎn)身把燈捧在懷里,向幽潭方向走去。
我便乖乖跟他走。
轉(zhuǎn)身那一刻,我便怔了一下。
我記得之前,整個九幽除了照夜那盞燈,幾乎是沒什么光的,九幽一向昏暗,仿佛空氣里都浸滿了黃沙黑水。但是現(xiàn)在神樹樹冠上一閃一閃亮著許多螢光,猶如枯山斷層里閃閃發(fā)亮的星砂,將黑色的天空也點(diǎn)綴得燦爛無比。
如此奇景,我恍惚覺得在哪里見到過:“好漂亮?!蔽也挥勺灾鞲袊@,“九幽的天總是黑的,我從沒見過它這么漂亮的樣子?!?p> 我記得了。
前段時日,神女大人離開九幽時曾經(jīng)散了漫天螢火,那時的冥河河面便是這樣。
“人間的夜晚,天空也是黑的?!闭找购鋈徽f道,“但若遇到晴天,當(dāng)天晚上便可以看到星星。星星可以布滿整個天空,熠熠生輝,燦爛浩淼,就像這樣?!彼粗鴺涔冢龆Z氣一變,似有無限溫柔,“主子以自身魂絲盡斷的代價送魂靈往生,神力大損,無法立刻恢復(fù)人身,那些光點(diǎn),便是魂絲抽芽萌生之處?!?p> 魂絲盡斷?!
那豈非很痛苦?
“神女大人她……還好么?”
“不好。”照夜又冷冰冰的了,“主子神力大損,急需落地沉睡,恢復(fù)生機(jī),可惜那幾個魂靈還未洗魂,竟不能如此?!?p> 未曾洗魂的魂靈?我一驚:“是許老爹他們?”
照夜沒反應(yīng)。
也是,他一向獨(dú)來獨(dú)往,滿心只有看顧九幽和與神女大人相處兩件事,九幽眾魂靈在他眼里只怕與路邊石頭沒什么兩樣。
他哪里知道許老爹是誰?
“為何因?yàn)樗麄??他們怎么樣了?在樹上,還是送走了?”我費(fèi)力眺望樹冠,連一絲犄角旮旯都不放過,卻不見任何蠶繭蟬蛹之類的東西,心里一松,誰知下一刻照夜說:“沒送走,在坑里?!?p> 坑里?!
怎么就到坑里去了?
哪個坑?
莫非是之前神光大作時,神女大人一時不慎,將他們甩出去了?
九幽的地裂了那么多深谷,又都灌滿了冥河水,這該從何找起?照夜一言不發(fā),只是盯著幽潭方向。我便忽然懂了,原來之時噗通噗通的聲音,竟是許老爹他們……我的天!我趴在幽潭邊上使勁朝下看,急得靈魂出竅……不對。
我自己就是魂,哪里還有竅可出?
“照夜照夜,你不是說過冥河水中混有陰氣,是萬萬不能沾染的么?你快把許老爹他們撈起來罷!”
照夜沒理我,只是飛身又往樹冠而去。
也對,在照夜心里,比起許老爹,自然神女大人更重要。還沒等我想明白是不是這么回事,又聽一聲“噗通”!這回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個蠶繭子似的東西掉下來了。方才明明沒有在樹冠上看到這東西,沒想到照夜一上去,又丟下來一個。
莫非是裹在樹杈里了?
照夜重新落地,冷冷盯著幽潭深坑:“有主子的魂絲包裹,他們不會被陰氣沾染。就叫他們在這兒洗魂罷!”
“在這里?”我奇怪道,“要洗多久?”
“有魂絲加持,數(shù)天即可?!?p> 還好還好,不至于似從前那般,在源流結(jié)界中洗上個一年半載的。我望了望源流方向,因?yàn)橛奶端€下沉,那小瀑布沒了,源流中的水面也明顯淺了些,不過若是在那里浸泡魂魄,也足夠埋沒頭頂。
我不明白:“為何之前沒讓許老爹他們在源流中洗魂?”往生之魂必須干凈純粹,而整個冥河唯有源流處的水沒有摻雜鬼怪陰氣,是洗魂最好的去處。這是九幽常識,照夜不可能不明白,神女大人更不可能不清楚。若是一早就讓他們洗過魂,今日怎會有如此風(fēng)險?
我剛說完,便自覺有些愚蠢。
我方才還在擔(dān)心深潭中的水有陰氣,怎么轉(zhuǎn)眼就忘了,這里的水正是從源流中倒灌進(jìn)來的?若這里有陰氣,源流肯定也不干凈了。
果然照夜道:“往生門受損以后,源流處的結(jié)界也跟著破了,冥河水來去無阻,源流早已不凈。不純粹的魂靈若在毫不設(shè)防的源流中洗魂,極容易受到陰氣浸染,穢變成祟。”
所以,才要等神女大人回來,用魂絲纏繞包裹,又特意留出這么個洗魂的深潭?
因?yàn)槿羰侵苯臃湃朐戳髦校瑳]有結(jié)界護(hù)著,即便有絲囊保護(hù)魂靈不受侵蝕,也很容易滑入深淵,深淵里的鬼怪可比陰氣有威脅多了。
不過……祟?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祟是什么我不知道,但穢變這個詞我挺耳熟的,之前被照夜從神樹上提拎出來的幾個熟面孔,不正是同許老爹他們一起入九幽,差點(diǎn)就入了冥河源流又被強(qiáng)行召回的魂魄么。
“之前那些就是祟?”
“是?!?p> “那許老爹他們沒事吧?可有沾染不凈之物?”
“若是有,早已在渡魂時就被鑒別出來了。主子天賦之一便是去穢存真,沒有誰能瞞得過。祟無救,穢可除。這幾個只是生了穢而已?!?p> “幾個?”
照夜誤以為我在問他具體幾個:“七個?!?p> 我算了算,之前許老爹一行便有十五個魂魄,成祟的有七個,這里有七個,那,那還有一個呢???!我眼睛微微睜大,心頭一動:“阿寶!阿寶往生了!”